旗杆
作者:温飞龙
我的爷爷跑到河边,来不及卷起裤腿就跑过了河。他两手抱着草席,草席里裹着碗,筷子和一口锅,还有一小袋米。紧跟在后面的是我曾祖母,她左手夹着我二伯,右手抱着三伯,匆匆地?过河。 河水很清澈,可以清晰地看到河底的鱼扇动着的鱼鳍。我爷爷和曾祖母跑进河边的那片竹林,背后响起了一阵枪声,子弹擦过竹叶,我爷爷想到了那年冰雹敲在果树上的声音。我爷爷趴在地上,曾祖母把两个孩子扔在地上,自己也趴了下去。那年爷爷才十二岁,二伯三伯也就八九岁。我爷爷坐起来,解开草席,查看里面的碗和锅有没有摔坏了。二伯三伯在旁边使劲地哭着,仿佛被子弹打中了,我的曾祖母查看了他们的全身,没看到一滴血,就放心地拍着身上的沙土站起来。
村口挂着口大钟,声音硬得像夏日里两点的太阳光。每天都有人在站岗,土匪来时,就敲响它。今天,那钟没有响,站岗的想着这么毒的太阳,谁愿意出来,人家土匪也是要休息的,于是就寻了块凉爽的地方,铺上草席,睡起了午觉,等他听到马蹄声,土匪已经进村了。
我爷爷和我曾祖母怕土匪越过河,就穿过竹林,爬上山,躲在一棵高大的榕树后。我曾祖母抬起头,看到河对岸,一股股浓烟冒了起来。曾祖母知道土匪正在烧房子,她焦急地哭了,她知道那是她的家,我爷爷也放下草席,一脸伤感地看着对岸。那时,我曾祖父嘴里咬着烟,坐在一片竹筏上,顺流而下,江风吹得他无比的惬意,也许他在想着,等这次卖了木材,该给家里人买点什么了。他不知道在他出船才一天,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由于没有棺材,只得用草席盖着。土匪来时根本就没时间把尸体搬出来,现在房子着了火,尸体还留在里面,等曾祖母她们回去,估计要烧焦了。我曾祖母颓然地坐在地上,感觉一切都完了,暗暗地流出了泪,我二伯和三伯见曾祖母流泪了,也跟着嚎啕大哭,我爷爷站在旁边,默默地架起石头灶,放上锅,倒进水,放些米下去,又从身上摸出了火柴,点起火,烧起饭。我爷爷很小心地扇着火,即不能太大,冒了烟让土匪看到就完了,也不能太小,怕火灭了,而火柴已经不多了。爷爷说,那时候有种男子汉的感觉。
从中午一直等到太阳西斜,我爷爷和曾祖母才收拾起东西,?过河,回到家。爷爷说那时曾祖母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看到自己辛苦建起的房子变成了黑炭和瓦砾,手都颤抖了。爷爷牵着她的手,是能感觉到的,爷爷有点害怕了,他说曾祖母沉默时让他感到了害怕。值得庆幸的是,爷爷的爷爷,并没有被烧焦,那时候,爷爷和曾祖母跑走时,邻居看到了还放在房里的尸体,就搬了出来,放在一座小土堆后面。并没有被土匪发现。爷爷说,直到现在他都在感谢着这位邻居,仿佛他救的是爷爷的爷爷的命。
爷爷十五岁时,就跟着曾祖父去放竹排了,爷爷说放竹排是很危险的。他说竹排基本是拴着木材的,偶尔也是载点野味去卖的。顺流而下估计要走两三天,加上在镇子上多呆的时间,还有回去的时间,起码也要半个月。卸下木材的竹排都要扔掉,河流太湍急了,带不回。因此放竹排的工作量是很大的,一般都要整个村子里的壮年男子都去,而那年月总是闹土匪,人手很吃紧,因此像爷爷这样年轻的人也是要参加的。
竹排要启程了,每家都起了大早,灶里传出了同样的舀水洗锅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每家的门都“咿呀”地响了,男人们走了出来,女人们提着食物跟着出了门。一直送到岸边,看着男人们启程,直到再也看不到竹排,才回去。爷爷和曾祖父都要去放竹排,因此,曾祖母总要比村里别的女人更辛苦,即要为儿子也要为丈夫担心。
在爷爷的记忆里,关于竹排的最深刻记忆就是那次意外了。那时洪水没退多久,水流还很湍急,由于爷爷太年轻了,没有足够的经验,也就只好站在竹排中。其它的船夫们握着手里的竹竿,如临大敌般地注视着水面,仿佛一个个浪头都是猛兽咆哮的嘴,一不小心都会被吞没。后面一个浪打来,船有点摇晃地朝峭壁上撞去,船头的船夫连忙伸出竹竿抵着,船尾的船夫也挥起竹竿让船尾甩过去。也许水流真的太急了,船尾根本无法甩过去。船头毫无减速地向峭壁撞去,船头的船夫身子前倾着后退着,握着竹竿的双手手被上青筋暴涨,仿佛血液都要喷涌出来。这时,一声清脆的响声响起,在整条船上激荡开,竹竿裂开了,船夫们都看了过去,裂开的竹子,刺进船头船夫左手手指,像串糖葫芦一样把他的四根手指串在一起。接着船头撞上峭壁,那个船夫身子向前摔倒,差点被震进河里。我爷爷也被震得前倾了,他趴下身子用手抓住竹排,才止住了那阵前倾。其它的船夫都用竹竿固定着自己的身子。我爷爷看着船头船夫滴着血的手指,心里一阵阵地发着毛,我爷爷用右手紧紧地握着左手手指,仿佛被贯穿的是他的手指。我爷爷说那时他真的害怕了。
我爷爷不想再放竹排了,在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升起来时,他跟我的曾祖父说了。那一年,解放了,村子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学,在一个已经废弃的祠堂里。那面红旗就是在祠堂的天井里升起的,我爷爷看着冉冉上升的旗子,感觉希望在心里喷涌着。我爷爷就是在那儿开始识字的,爷爷说当时那根旗杆是从后山砍下的,原来它只是一棵笔直的小树。
那时村子里识字的人不多,爷爷就是其中一个。爷爷被分配去看水库,在今天看来,这只是一项卑微的工作,可在那时就是捧了个铁饭碗。爷爷在20岁左右就和奶奶结婚了,生下了两女四男。孩子多了就要吃的,爷爷的工资根本应付不了那么多张嘴,奶奶就带着两个比较大的姑姑一起去割草,卖了,一大捆只能得几分的,那个数字我已经忘了,毕竟太低了,它让我震惊却使我没记住它,我只知道四伯母在告诉我时,也差点流泪了。
我的奶奶体质并不好,在我父亲八岁时,她的胃终于坚持不住了,她求爷爷别把她送到医院里,那样好几年的积蓄都要没了了。爷爷没有听她的,把她送到了乡医务站,我的爷爷在那个简陋的医务站里,那条简陋的走廊上,用三张简陋的凳子,一直陪着我奶奶一个星期。我不知道我的奶奶当时躺在病床上,是用什么眼神看我爷爷的,可以肯定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们从来都是用如此真挚的感情相濡以沫的,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我姑姑和我说这些时,我的奶奶已经去世了,她还说那时候,她和大姑姑牵着我父亲的手,背上各背一个孩子,怀里捧着煮好的饭,走几十公里的路,去给爷爷送饭,去看奶奶。姑姑说着就哭了,我的眼睛也朦胧了。
我父亲在即将小学毕业时,一座新的教学楼建好了,父亲他们从祠堂里搬了过去。同时改变的还有那根旗杆,是用一株大松树削成的,且漆上了一层漆。我在很小的时候站在它下面,感觉爬上去就可以够着天了。
父亲是不大会念书的,到了初中二年级就辍学了,爷爷也没有再逼他念下去,只是很轻微地叹息着。也许这声叹息只有在他做了父亲并逼着我念书时,才能体会出里面的沉重吧!父亲开始学做漆碗。那时我们的村子里有一半人都是做漆碗的,我父亲和我三叔四叔都是学这个的。父亲在这方面表现出了超人的技术,他总是最早把一个碗的模型打出来,他在很努力地工作着。
夏天时,整个工厂里热得让人透不过气,父亲的汗水像飞扬的木屑一样多。那时父亲是在外省,十七八岁的,就已经在尝着这个社会的酸甜苦辣了。父亲十九岁时就结婚了,那时我奶奶的身体一直都在恶化着,她害怕看不到自己的孙子出世的那一刻。那时家里还是很穷,爷爷奶奶就用二姑为父亲换了个媳妇回来,就是后来的我母亲了。这种方法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是非常普遍的。
我的父亲从那个时刻起就记住了自己是个男人了,应该承担某种责任了。那年,父亲回家和爷爷奶奶还有母亲一起过年,父亲领了好几千的工资,他把大部分钱放在鞋子里的鞋垫下,口袋里再放六百。然后坐上一辆拖拉机,从乡下赶到省城里,坐车回家和亲人团聚。拖拉机开到一片竹林阴掩的小道上,从竹林里串出了一伙人,拦下了车子,串进车里从我父亲的口袋里,搜出了六百块。他们见搜出的钱也挺多的就放了我的父亲。我母亲在我十九岁时告诉我这个,我当时没流泪,只是在背过身时流泪了。为父亲也为父亲的青春。我在想着,我的父亲在十九岁时,用他淡薄和孤单的背影,在竹林里的小道上,画上了一幅将近绝望的图画。他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如何,他在使劲地怀念家人,那种感觉让我想到都是要黯然神伤的。我的父亲啊!每次我站在他的后面,看着他,我就说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一个皮肤有点皱,头发有点白的人,还有那次在十九岁时用孤单的背影站着的人。我说一定要对得起他。
我的奶奶在我十一岁时去世了,那时,我和我的父亲站在我奶奶躺着的房间外,一条很狭窄的楼梯上。我父亲站在那吸着烟,脚下扔了好多烟头。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看着父亲,想要从这个我最信任的人那儿得到答案,一种连问题也没有的答案。房间内突然传出了姑姑撕心裂肺的嚎叫,父亲手里的烟一抖,我看到了烟灰跟着烟落了下来。
我的爷爷在奶奶下葬时并没有哭,只是两只眼睛干瞪着,仿佛在克制着。他的手很温柔地抚摸着我和我妹妹,还有堂弟堂妹们,让人感觉到的是一种极度悲凉后的希望。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外求学,家乡也渐渐地变陌生了。放假回家时,跑到小学里看了一圈,发现那根旗杆现在换成不锈钢的了,早上的太阳光照在上面,把它映得闪闪发光。 (责任编辑:王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