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国梦-2006年随笔
作者:刘有青
(-) 中国结
转眼又新春。在英国过旧历的中国年,总难免有些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惆怅。
传统的节日似乎是不能被移植的,因为它需要气氛来烘托。 就象好的诗歌是不能够翻译的一样。那年刚来英国的时候,偶然在牛津一个老学者的书房里,看到:“故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字写在泛黄的画上,意境是文字中提炼出的纯感觉的东西。然而在另一种文化和文字中,古城、寒山、钟声、夜半,可能传达出完全另样的意境。中国人想到可能是乡愁、是宦游;而英国人听上去,可能只能感受到所谓东方的、遥远的、神秘的情调。
比如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十八首(Sonnet 18)中的一句:可否将你比作夏日的一天?(Shall I compare you to a summer's day?)同学中一位是港大英文系毕业的女孩子,她说以前总不能够理解为什么莎翁把妙龄女郎形容成夏日的一天,因为香港的夏天骄阳似火,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推崇的好处。后来暑假来了,她在英国度过了第一个夏天,才体会到诗中的阳光淡淡,微风习习的夏日意境。
再比如嗅觉,这也是纯感觉的,火药弥漫在寒冷空气中的味道,让我想到的是旧历的中国新年;而自小生长在英国的两个孩子,这火药弥漫在潮湿寒冷空气中的味道,可能让他们想到的是万圣节前后的烟火节,“请记住,请记住,每年的十一月五。”(Remember, remember,5th of November). 即使是一句如此简单,琅琅上口的童谣,想要工整地翻译成中文,似乎也失去了原有的韵味。
我们听到“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的时候,脑海里会有雪中的一剪寒梅,会想到惟有梅花才独具的气息。而西人对梅似乎是没有什么认识的,就连看得见牡丹的高档花店里,也绝少见得有腊梅出售。干枝的腊梅,点着嫩黄的花苞,插在大大的青花瓷瓶里,那种暗香赢袖的气息,又是纯中国式的意境。 这和通常养在青绿或者泥红花盆里的水仙的气息一样,都让人联想起旧历中国年室内的温馨;而那些挪威小枞树清新的味道呢,在西方孩子们脑海里唤起的,应该是圣诞节的记忆吧。但青松、翠柏在中国式的意向里,恐怕应该联想到墓园。
既然在英国居家,就一定要打起精神来过中国年的,刚摘下圣诞花环的大门上,稳稳地贴上了红底金字的“福”,全家动员洒扫园厨,请园丁早早把前后花园的树木打理修剪,因为正月里是忌讳“走财(材)”的。女儿所在的学校,邀请我讲讲中国年的传统和风俗。平时自己在大学教课,觉得应该是有能力对付一群小学生的,可是一下子面对上百个蠢蠢欲动的孩子时,一时还真有点晕场的感觉。我提醒孩子们,要认真听,因为我讲完后,会有一个中国年知识竞答比赛,回答正确的孩子,会得到一个小红包,当然红包里装的不是英镑,而是一句新年走运的问候。
我的道具有一本万年历,一对红灯笼、对联、福字帖,还有一个有趣的狗年的挂饰:底下是一只神气十足的手绣小狗,仿佛在仰头叫着,上方却绣着一个“旺”字,另外还拿了一个丝绸编织的,大约有两尺见方的大红中国结。
因为今年是狗年,我先问孩子们:“英国的狗是怎么叫的?”
孩子们踊跃发言告诉我是:“woof \woof\woof”
我又问大家:“请大家猜猜,中国的狗是怎么叫的?”
这次回答的人少了,但也有不少答案,有的说是:“雅虎,雅虎。”有的说是:“古狗、古狗。”气氛十分热烈。最后还是我的女儿给出正确的答案:“汪,汪,汪。”
我随即给大家解释了手绣狗年挂历的设计特点,以及上面“旺”字的来历和蕴涵。我又从十二生肖的来历,讲到中国年的室内、室外装饰上,中国年装饰的色彩的主调是:红色和金色。同时还请出几位小帮手,来帮我拿着这些装饰,向大家展示;当我拿出大红的中国结时,场内一片赞叹,因为这个中国结不但做工精美,而且还有两尺见方,所以需要两个孩子才能够举起来展示。
我对大家说:“有谁知道中国结代表了什么吗?这可不是蜘蛛人织出的大红蛛网。你们看这些连接的环节,它代表了家人、朋友间应该心手相连,紧密团结,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都属于一个大家庭的一员。”
这是中国结的真正蕴涵吗?其实我自己也很模糊,不过在最后的中国年知识问答中,我在提问中国结的蕴涵时,加了一句:“大家可以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
“它代表了家人要相互帮助。”
“它代表了朋友要重视友情。”
“它代表了人有人之间的相互关联。”
“它代表了应该爱自己的家人。”
…...
这些金发、红发、黑发的孩子们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但却给我一种殊途同归的感悟。
那天离开女儿的学校,外面天空中飘着些小雪,想起女儿和其他孩子们纯真和兴奋的笑脸,想起他们最后认真地学说中文:“新年快乐”的可爱模样,我的心里荡起层层的暖意,诗经中有:“北风其喈,雨雪齐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原来在英伦的中国年,可以体会到的,却是一种别样的温暖。
2006 年, 旧历新年伊始, 于伦敦
(2) 双城计
复活节春假前一天, 雨后初晴、春光明媚。 门前的两树早樱点着细细的粉花白花, 颇有古诗中所谓“一树明”的惊艳感。而靠近后窗前的八重樱,才刚见些许小小的花苞。 寂寂的午后,我们全家人大包小包,一点钟,司机准时来接,送我们去希思路机场,回国度假的旅程。
飞机降落前,透过机窗看窗外,京郊的早春,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之感,那些小树都才刚刚萌着带点鹅黄的新绿, 那些棋盘般排列的房屋,被笼罩在有些苍黄的天色之中。
自己印象中的北京是如何呢? 春夏的日子里,南池子, 北池子大街两旁的槐树,在斜阳里摇曳的倒影 ? 第一次游故宫是初秋的天气, 记得汉白玉的台阶一阶阶地走上去, 旁边摆着大盆的石榴树盆景, 因为是早秋,所以都结了大大的红色的果实。天高气爽,耳畔回响的是春江花月夜的古乐,而天空的颜色是带点贵族气的灰兰。这是我儿时印象中的北京。后来是在冬季, 刚刚收拾好去国的行囊, 冬夜的天空深邃幽兰,身上穿着海军兰色的长长的大衣,路灯下,孤零零的影子变得很夸张地细长,那时流行的一首歌叫《大约在冬季》。北京的冬季是适合说再见的季节,那是我十九岁那年, 印象中的北京。
入夜,华灯初上,我们住在中心地段王府饭店的十四层,女儿拉开窗纱,望着窗外夜色中,都市的繁华,这个不到八岁的小孩子,忽然开始用一口纯正的英文大发感慨:“我的朋友们,好多还以为中国没有这么多车呢,他们以为中国是象画上的那样:小桥,溪流,柳树和桃花……他们会感到惊讶的!” 我在一旁,听得甚觉有趣, 和憨厚的儿子相比,女儿是属于那种善感的小孩。可是这么多年来,每年两次地带他们回国,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她开始以日趋成熟的视觉在审视着中国。
酒店楼下大堂的商店,个个都是亮晶晶的大品牌,从香奈儿到卡迪雅,不过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些品牌的产品,都比在伦敦购买要高出至少30%的价位。那天下午约了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在东安市场楼下的一家饼屋, 喝下午茶、 叙旧。谈着谈着,不由得感慨,十几年一晃而过的英伦梦,回首处, 似乎错过了故国多少的繁华与热闹。出来时,一阵黄沙弥漫,带着点龙卷的味道,兜头洒下,甚至还加杂着些小石子似的,打在脸上痛痛的。才知道自己遭遇到了北京的沙尘暴,不知为何联想到英国经典童话《绿野仙踪》(Wizard of OZ),仿佛龙卷风过后,马上可以看到被压在小屋下的诬婆脚上,那双红宝石的高根鞋。
在北京的这两个礼拜,说是度假,结果很多时间用在了工作上的应酬,仿佛在北京一落地,就被仙女教母的魔棒一点,穿上了那双红色绸缎的舞鞋,就不得不开始不停地跳舞。“在奥运沸腾之前,保持冷静,中央公园,静版绝邸。”,这是我偶然在街头看见的大幅房地产的广告,怪怪的文字组合, 亦动亦静,“沸腾”两个字却恰巧概括了北京给我的感觉。星巴客已然开到了故宫里去,后海的林林总总酒吧,水上优抱琵琶的歌女,弹出来的曲子确是《在水一方》,给人一种今夕何夕的怪异之感。国贸大厦一带,钢筋混凝土的森林,既让人压抑,又使人感叹。我们被这种中国的气氛所感染着,有些兴奋、有些浮躁,但更多的是希望,希望明天会比现在好一些。
伦敦希思路机场,接我们的是送时的同一位司机,我发现自己开始程式化地询问他近来的伦敦的天气,问他暑假有没有什么度假的安排,忽然间很自然地进入了另一种思维的空间。窗外,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海德公园,绿草茵茵,公园路两边繁花似锦。我忽然想到逛王府井时,宽阔的马路两旁,也有一排排的花坛,可能是还不到季节,花坛里的花竟都是些塑料花, 如果不仔细去看,其实也看不出它们是假的。可不知为何,虽然说伦敦公园路上的郁金香是鲜活的,王府井大街上的鲜花是塑料的,但是毕竟北京有北京的气派,北京有北京的热闹,也许就因为了这一份气派,就因为了这一份热闹,让现在的我,心理充满了一份踏实和些许的骄傲。
车把我们送到家时,天色已经见晚了,中天挂着一轮新月如 钩。在这个暮春的黄昏,我的心是静好而从容的。
清晨,我拥衣开窗,却见窗外那树八重樱正开得舒展,阳光中,让人体会到“怒放”一词的真正蕴涵,原来不该错过的,并没有完全错过,是这生命中一份热闹的感觉。
2006年暮春,于伦敦
(3)床前明月光
第一次读Ted Hughes, 是在牛津一个昏暗的二手书店里, 空气中弥漫着潮泽的淡淡的霉味儿,。然而一首Full Moon and Little Frieda (满月和小弗瑞达) , 给我的却是一种绝对惊艳的感觉:
“Moon!” you cry suddenly, “Moon! Moon!”
The moon has stepped back like an artist gazing amazed
At a work
That points at him amazed.
这样的绝句,似曾相识,千年前的李白好象唱过。不过他说的是:“少儿不识月,唤作白玉盘。”TED HUGHES诗句里的小主人公显然是认识月亮的, 不过他的惊呼打破了夜的宁静, 而月亮也吃惊地回望着他, 犹如艺术家凝望着自己的作品, 是那种稍稍退后一点的凝神的注视, 月亮被这个小孩子惊呆了! 这一瞬间动静的结合, 这一瞬间人与自然 “相看两不厌”的和谐,被诗人扑捉得恰到好处。就好象蒙娜丽莎瞬间的浅笑, 透过百年的尘埃, 被封存为永恒。 艺术的魅力, 大约就在于这种化瞬间为永恒的力量吧?
教小孩子们读唐诗,最容易朗朗上口的,恐怕还要数“床前明月光”。可是每每想起三五岁的小孩子们,摇头晃脑地吟讼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样子时候,心里面总难免荡起些许痛痒难辨的滋味。我从来自认为是一个家国观念淡薄的所谓自由精神(free spirit), 可是有一件事,却至今令我不能释怀。古人所谓:“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我那时去国不过三年两载,暑假回国,一天早晨去喝永和豆浆,我特别喜欢中式早餐的豆浆,那股淡淡的豆腥味,在英国是品尝不到的。碰巧这家永和豆浆在一家大型超市的楼下,坐在这家店里用早餐,隔着大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这家超市前面的方场。这个方场,有一处升国旗的地方。那天我刚坐下来,忽然看见一队穿着保安制服的工作人员,列队升旗,一时间国歌奏响,伴着鲜艳的旗帜冉冉升起。本来是件平常的事情,可是在那个早晨,隔窗而望的我,却会在不经意的地点,不经意的一瞬之间,泪流满面。我想自己三五岁时熟读于心的李白的句子,如此朴素无华的句子,要过了十几年,自己游历了半个地球之后,才真正地明白。
只知道中秋佳节临近了,因为忙,并没有去查具体的日子。今天早晨授课,学生里有两个人下课时候讨论说明天是中秋节。这两个是中国政府公派的研究生,她们今天早上来上课时,脸庞都红扑扑的,好象刚刚晨炼过。原来是为了节省路费,一大早从东伦敦的住宿处,步行走来位于伦敦市中心的校园。那种年轻的朝气真好,而那种无畏无倦的进取精神, 是永远值得珍惜的。
在唐人街上买月饼,红色的木盒子,上面印着黑黑两个方块字,然后有金色的蝇头小楷, 密密地在上面写着唐朝的诗句。 那间饼屋,,十年以前,和同窗一位好友,一起坐着喝过咖啡的, 还记得她喜欢吃那种广式的点心,叫“蛋挞”。上个星期去牛津出差,熟悉而又陌生的小站,清秋向晚,手机忽然响起,原来是她打来。可是手机上显示的却是苏格兰的号码,原来她从香港飞来帮妹妹坐月子。这么多年不见,只是电子邮件上偶尔交流。忽然在这样一个微凉的秋天的夜里,在一个小火车站的站台上,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升起的虽然是“但愿人长久”式的祝愿,可是也只有朴素的一句“珍重”作结。
昨天晚上从健身房回来,边开车边听BBC广播四台。正在播着一首爱尔兰乡村歌曲“It is a long way from Clare to here. ”CLARE是爱尔兰的一个地名, 曲作者对主持人说: 这首歌的灵感,来自十多年前,他年轻时的一件小事。那时候他的第一份工作, 是在伦敦的建筑工地上挖坑, 那份工作又苦又累。 他自己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南伦敦人,可是同事中有不少爱尔兰过来打工的年轻人。有一天,在工间休息时,他问同事中一位爱尔兰小伙子:“到伦敦来打工的感受如何?”那个小伙子没有多说,只是擦了擦头上的汗,说了一句:“It is a long way from Clare to here”。曲作者不无感慨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完全记不起他的样子了,只记得他叫MICHAEL。然而这句“It is a long way from Clare to here”却成了这首歌的歌名。”为什么不说是“from here to Clare”呢?可见说这话的时候,堵在那年轻人心口的,是一个叫作CLARE的地方。
我把车停在屋前,关了发动机和车灯,坐着听完这如水的旋律。车窗外,一轮仲秋的冷月,清辉如注,那首歌结尾反复地重复着:It is a long way form Clare to here…….
2006年中秋,于伦敦
江山入梦
忙中偷闲,自己于2006年伊始之际,开始在《英中时报》撰写一个专栏,每月一篇。现在回头看看,似乎篇篇都透着浓浓的中国情节。好象佛家的说法:“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云”。我特在以上节选了三篇,拼凑起来,抛砖引玉。
十几年前刚来英国读书的时候,象《金融时报》这样的大报,一个月有一条中国新闻就已经很不错了。我那时候有剪报的习惯,偶尔看到,就一定剪下存档。转眼十多年后的今天,《金融时报》上几乎每天有报道中国的消息,不但有许许多多令人鼓舞的好消息,而且还有了网络版的中文的《金融时报》。全球五百强一家跨国公司的老总感叹道:“谈到公司战略:如果一个公司还没有制定“中国战略”,这家公司就不配谈什么战略!”
记得中国争取2000年千嬉年主办奥运会的时候,我在伦敦的一家会计行做事。那时候英国的曼城也在争取主办奥运,自己年轻气盛,还因此和老板的秘书发生口角,自己当然是支持中国的!后来是因为北京和曼城双双出局,我和那位女秘书才算是恢复方交。2004年奥运会的闭幕式里,那个小姑娘的一首“好一多美丽的茉莉花”,把我们带向了2008年的憧憬。也让我在不经意中,泪眼迷濛……
最近以来, 先生工作的银行和他商谈派他去中国的事宜。他回来和我商量,风风火火的劲头,好象第二天就得打典行装似的。他在英国从业金融界多年,虽然有着一颗中国心,但是实际上是报国无门。多年来常常利用自己的假期,回国在各大学免费讲座,支持中国金融事业的发展。看着他的回国热情,我却又不得不回到现实的平台,我的工作怎么办?这意味着我必需辞去现在大学的教职,暂时放弃经营多年的自己公司的业务。而孩子们一下会习惯吗?八岁的女儿,听到可能回国的消息,大声痛哭起来,她说她会想念她学校的朋友们的。她那痛苦的样子让我心惊肉跳,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了鲁讯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那句“ADIEU, 我的蟋蟀们和虫们。”我必须正视现实生活的冷峻与繁复。面临选择,我竟然犹疑不决。
那天晚上,我梦见一家四口坐船。中国的山水,虽然没人在开船,可先生还是象往常四人开车出游时一样,让我帮他看地图,我打开地图看看,上面有细密的蝇头小楷,这显然是一张中国的地图。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感觉这全然是古诗词中“春风有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意境,我想: 他要是想带我回去,我会跟他一同去的……
2006 年暮秋, 于伦敦 (责任编辑:王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