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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
“文革”中最容易到手的是新出版的小说,我几乎全数读过,不用说是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后来有机会借到“文革”前的小说,也至少读了十之八九,总的来讲也没有什么益处。彼时正当少年,又颇用心,好多种都读过多遍,现在一一都还记得清楚,不能忘却,这倒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像《红旗谱》和《艳阳天》的开头,迄今仍能随口背诵。这当中以《红旗谱》和《创业史》两种较好,前者粗犷,后者细腻,单就艺术性而言,似乎也比其他小说高明一些。这两本书中的爱情描写,也曾经使我感动。春兰和改霞都还是可爱的人物。《李自成》读得稍晚,已在“文革”之后,一时洛阳纸贵;但是没过多久就看出破绽来了,原来还是“三突出”一脉笔法。《红旗谱》和《创业史》也重新买到,但已完全丧失昔日兴致,《创业史》作者后来做的修改甚为恶劣,给我留下很坏的印象。
我读老舍作品从《骆驼祥子》开始,是从一位中学同学处借来,看得爱不释手。老舍打动我的地方有二,一是用北京口语写作,一是写底层市民生活。我对老舍的兴趣,说穿了首先是对北京话的兴趣,自己也曾尝试同样写法,老舍当然是最佳蓝本了。关于北京口语,我收集有五六种辞典,侧重不同,但都有意思。老舍语言并不纯粹,夹杂着浓重的文人腔,即使《骆驼祥子》也有痕迹,比如结尾的一段:“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不过当时读到的是五十年代的本子,最后整整一章半都删掉了。《骆驼祥子》表现底层市民生活,写得实实在在,我由此第一次感受到现实主义有种强烈的感染力。这或许也与我当时的处境有关,所以特别引起共鸣;他那个其实相当粗糙的剧本《龙须沟》,我读了曾经大为感动。此后我差不多读了老舍所有的小说。最后未完成的《正红旗下》,写得玲珑透彻。我一向认为“文革”前十七年,加上“文革”十年,文学史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这本书是例外之一,可惜只写了个头儿;假如写完了,恐怕一段历史都活转过来了。《离婚》和一些短篇也不错。《微神》和《月牙儿》就嫌矫揉造作,《老张的哲学》、《赵子曰》等则有些贫气。使我大倒胃口的还是《四世同堂》。说来我知道这部书由来已久,一直盼望能够读到,没想到人物、故事都是颇多臆造,语言全无光彩,夹杂的大段议论特别平庸乏味。《火葬》、《无名高地有了名》,也同样如此。我由此明白即便是所谓现实主义作家,也兵分两路,一类仅仅依靠观察,一类可以借助想象。老舍属于前一类,不能写自己没有亲身体验的东西。《四世同堂》、《火葬》和《无名高地有了名》,内容都是老舍从来没有经历或只草草看了几眼的,失败是无可避免的。而语言之于老舍,也只是表现的手段,本身并不具有独立价值,如果所表现的内容不行,手段也就随之失色了。这看法同样适用于他的话剧,拿《红大院》、《女店员》等比一下《茶馆》,就明白了。
茅盾的小说差不多同时读到,其中《子夜》读过不止一遍。这小说开头一段,写纸醉金迷的大上海给吴老太爷的印象,以致把他活活吓死了,我曾觉得很是有力,后来才明白其实是浮夸写法。我曾经很憧憬《蚀》里的生活,后来也觉出它的做作。《霜叶红似二月花》和《锻炼》是后来读的,内容都还厚实,描写也比前述作品收敛得多,让我体会到茅盾的好处来了。巴金的《家》我开始就不大喜欢,记得父亲也曾说觉慧因赶写文章而不理会鸣凤,结果她自杀了,这情节有点勉强,至少减弱了悲剧的力量。《寒夜》和《憩园》要好一些,可是我那时已经过了读巴金的年龄了。他实际上是一位针对初中生写作的启蒙作家。当然也还有更为浅显的,譬如冰心的“问题小说”。
沈从文的《边城》,人物、故事都干净到透明的程度,结尾一笔很特别:“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我读到这里有种飘泊不定的惆怅,连带整部书的透明之感都变得模糊了。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和《大波》是新文学史上最厚重的著作,也真正担得起现实主义文学这个称号。萧红的《生死场》顶多算是速写,记得鲁迅讲它有“坚强和挣扎的力气”,我的感觉像是旷野上刮过的一阵狂暴而粗糙的风似的。《呼兰河传》则是一部奇异的书,甚至可以说比上面提到的那些都要好,这里主人公不是一个或几个人,而是一座城,东北那种破旧、肮脏而阴郁的小县城。萧红是一位完全凭借本能写作的作家,感悟甚好,只要记录下来就行了,无论记录的好坏。《呼兰河传》第一句就有语病:“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书中写法也多不合规矩。这里看出萧红写作未经训练,但同时也是可爱之处,她无拘无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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