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胡世宗同志的几大包几大卷几百万字日记,我先是惊愕,继而赞叹,终于不由得衷心敬佩了。从十几岁的学生,直到如今年过花甲,45年来,能够一天一天坚持下来,锲而不舍,点点滴滴汇成大河,没有坚韧不拔的毅力和恒心,是难以做到的。
世宗出生于日寇强占关东大地的后期,两岁时听到抗日战争胜利的爆竹声,在东北战场的炮火硝烟中度过动荡的童年,迎来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盛大节日。在祖国欣欣向荣、个人心情欢快的背景下开始写日记,先天地便注入了同历史息息相关的气息。何况,20世纪的下半个世纪,是极不平凡的年代,我们这一辈人和比我们略略年轻几岁的人,生正逢时,有幸赶上了终生都不会忘怀的风雨阴晴,坎坷曲折,也都必然地烙下了岁月的印记。这样一部日记,即使从一条街道、一所学校、一座军营、一次集会、一次访问,即使从个人的小小侧面,只要确实是真实地记下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它必然就具有历史的意义,起着“从一粒沙看世界”的作用。
说起日记,不由得引发许多感慨。
日记从来就是我国悠长文化史中一个有独特功能的宝贵部分。唐宋以后,一些政治家、官吏、学者文人,爱用日记(或笔记)记下自己从政、治学、交友、行旅的种种经历见闻,日积月累,斐然成章。唐代李翱的《来南录》、宋代陆游的《入蜀记》,都是文字优美的散文作品。明代大旅行家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传诵至今,被誉为“古今游记之最”、“千古不易之书”,不仅有散文、游记的文学价值,也有地质、地貌等等方面的科学价值。到了清代,作者数目日渐增长,从官吏文人直到平民百姓,爱写日记的人越来越多。光绪年间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以日记形式写35年间的读书心得,涉及经史百家,长达60册之多。那些日记作者当时未必都存有编史立传的宏愿,但因记录翔实,不作涂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或长或短,或详或简,多多少少留下了本朝本代有关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教育、科学、技艺、典章制度、诗文辞赋以至山川风物、人物轶事等等方面的资料,上自政坛大事,宦海风波,冤狱巨案,科举秘闻,下到街谈巷议,闾里琐闻,随意写来,就如雪泥鸿爪,从细小侧面为岁月留下痕迹,自然也就客观地记下了历史鸿篇的一行一句甚至一个字。唯其真实,所以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也成了历史学家重视的资料。文人作家的日记同样为研究者视为珍宝,比如有的鲁迅研究家,大约都将《鲁迅日记》80万字耳熟能详、如数家珍了。
然而,在政治运动频繁的年月,日记也遭到意外的厄运,这本属于个人隐私的文字,竟也成为一个人的“罪证”。近些年,日记终于恢复它在人民生活中的正常位置,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兴趣,认识到它的价值,因而也越来越受到社会的尊重。逐渐风起云涌的民间报刊中就有专门的《日记报》、《日记》杂志,研究古今日记的学者常有著作问世,有人还提出创立“日记学”,这都是好消息,是文化建设中实实在在的好事。在这样的气氛中,《胡世宗日记》能够出版,无疑是一件大事。尤其是它出自一位解放军军官、一位诗人之手,不是什么高官大腕,也不必请人捉刀,它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
世宗说这几大卷日记也是他个人生命的长征史,是文字的长征。这“长征”二字,引起我同他在长征路上共同经历的一段回忆:30年前的1975年10月,“文革”后期,邓小平同志受命于危难动乱之际,决定隆重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40周年,世宗当时作为“工农兵通讯员”正在我们人民日报文艺部帮助工作,我们两人编成一个小组,去云南、贵州采访红军长征事迹,任务是写几篇通讯。作为一篇长通讯的一部分。我们两人在昆明军区政治部一位参谋的陪同下,从昆明乘车去禄劝县,由当地人武部一位彝族同志杨科长领路,沿着当年工农红军主力部队行军路线,直奔金沙江皎平渡口。一路翻山越岭,经村过寨,杨科长为我们打前站,向我们介绍地方风俗,在惊心动魄的金沙江涛声中爬上渡口木楼,访问三位摆渡的大爹,听他们讲述40年前撑船送红军渡江的故事,还过江到对岸岩洞(据说是当年红军渡江临时指挥部)瞻仰一下,又沿山路往回返。两天后赶回昆明,转赴贵阳,经乌江去遵义,过娄山关到四渡赤水的旧战场。半个月中,我们两人一路感受老一辈革命战士的艰辛征战,也得到丰富的滋养。这半个月,是我平生两次最难忘的经历之一。另一次是四上井冈山。然而至今我除了禄劝县和杨科长及渡口三位大爹以外,其余村寨和遇到的乡镇干部的名字一概都忘记了。非常难得的是世宗竟然将这半个月的行程都详详细细地记在日记里,地名、人名都清清楚楚。有两夜我记得睡在村寨屋顶上,无月无星,无灯无火,想必是第二天他追记下的。诗人并非一切都浪漫,还是个用心很细、用笔很勤的人。细读世宗复印给我的那半个月的日记,情景依然,仿佛又回到30年前那一段心情激动、忘却当时一切烦恼困惑的日子。即使仅仅为了这一点,我对世宗和他的日记也充满了感激之情。
这部日记,是世宗从学校到军旅到文坛的生命长征史、心灵长征史,充实而多彩。世宗才过花甲,还有长长的人生旅程等着他去走。如果说长征,那等于刚过了金沙江皎平渡,前面虽然未必会有雪山草地,但是还远未到达直罗镇。自然,也还有几大卷丰富多样的日记等着他继续写下去。我衷心盼望他、期待他接着往下写,虽然到下一部出版时,我大概读不到了,但是很多很多后来人肯定能读到,历史肯定能读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