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盖头下的梦
作者:陆凯芬
堂姐终于如愿以偿地在读完研究生找到工作后和姐夫走进了婚姻殿堂,那年,她29岁。奶奶倚着门框,看着那辆满载欢笑的花车渐渐驶向远方,拐向另一头……
车里头,不仅载着身穿漂亮婚纱的堂姐,更载着几辈人的希望,几辈新嫁娘的希望,那是对于幸福的憧憬,更是对自己掌握命运的渴望……
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偎依在奶奶身旁听她讲过去的故事,从裹小脚的阿太(奶奶的养母)讲到她自己,再说到我妈妈过门时候的情景,每次,奶奶讲着讲着就叹口气,然后慈爱地抚着我的头:“到你们那时候就好了……就好了……一定好了……”我满是疑惑地跟道:“好了,好了。 ”
……
那是个模糊而遥远的年代,久得时间的边缘都泛黄了。
那时候的阿太也应该是个漂亮的新嫁娘,就像堂姐一样,只是没有婚纱,而是躲在一块红盖头下。那红盖头掩住了她的视线,遮去了她对外界的好奇,不仅如此,就连即将掀去她盖头的人也是陌生的——但他却将成为她下半生所依靠的人,尽管之前根本不认识,甚至没见过面,但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就够了。在那个在家从父的社会,女子无需操心自己的婚事。婚姻是父母的事,尽管待嫁的是自己,但出嫁无需出“家”,有教养的女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须待在闺房,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就行了。到时候,自会有人搀着上花轿。我想,那时候女子的生活是很轻松的,不用念书、学习,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被恪守着;也无需整天想着要如何出类拔萃,因为只需会“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就是贤惠了。以至于“轻松”得都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也是个人——一个可以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而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可惜,这种想法在那时被斥为“放肆”、“目无尊长”,是要被所有人唾弃的。
于是,阿太就这样“轻松”地嫁给了太公。所幸,太公待阿太很好,除了一件事——新婚后没几年就离开了阿太,永远都没再回来。太公得的是胃病,需开刀,在那医术还很落后的年代,死于手术的人不少。
娘家是不能再回的了,那是会被人耻笑的;改嫁,更会被人们的吐沫星子淹死。阿太没有孩子,在夫家唯一的亲人便是小叔子一家,但两家是分开过的。于是,阿太成了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失去了生命中的“三座大山”(父、夫、子),不知何处是港湾。
正当阿太不知所措之际,小叔子家也在发愁,因为女孩子太多,养不活。于是,便把其中一个大的女孩过继给阿太,那便是我奶奶。对此,奶奶至今仍深感庆幸,因为那时好多人家在产出女婴时或直接掐死,或扔水桶淹死,或拿被子闷死。用那时的话来讲是:“生男孩可以继承香火,而生女孩不仅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到头来还得陪份嫁妆。”无疑,奶奶是“幸运”的。
所幸,阿太夫家有些家底,尽管孤女寡母,但也没挨饿。
后来,大概是奶奶十七、八岁的时候,可能阿太觉得奶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抑或是她觉得家里应该多个男丁才称之为一个完整的家。总之,什么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太也用当年自己出嫁的方式,一块红盖头就解决了奶奶的婚姻。或许,这次她才真正掌握了婚姻权,只是,这次待嫁的却是奶奶而不是阿太本人,而奶奶却像当年的阿太一样,不能对自己的婚姻发表过多的意见。但是奶奶比阿太幸运的是她在婚前见过自己未来的丈夫,所以少了阿太当年红盖头下的那份担忧。那个阿太为奶奶条的如意郎君是同村的一个青年。由于男家儿子多,且阿太家家境尚可,故让其中一个入赘阿太家。那个入赘的青年便是爷爷。
也许在现在看来,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可思议的。但那个时候的“奶奶们”不懂也不相信爱情,在她们看来,那就是命。双方有没有感情基础不重要,重要的是婚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幸福是个没头没脑的东西,要真说有,那就是生活中衣食无忧,一家人平平安安,这已是那个年代很多人奢望的幸福了。尽管“命运说”成了人们对婚姻麻木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但现在想来,从奶奶说“这就是命”时候的无奈,以及对堂姐如愿步入理想婚姻的幸福模样的欣慰中,我似乎读出了奶奶心中那份尘封的失落。
所幸,爷爷是个勤劳能干的人,加上之前念过几年学,在当时也算个有文化、有内涵的人了,而且,爷爷不吸烟不喝酒,少了不少花销。一家人的生活还比之前殷实了些许。奶奶在所谓的“幸福”中“幸福”地生活着,并成了很多同龄妇女羡慕的对象。我想,奶奶少女时代尚存的那份对幸福的憧憬应该结上蜘蛛网了吧?
就这样,奶奶平静地生活着,后来,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相继出世。虽然文革闹得人心惶惶,但奶奶一家老实本分,倒也没被扣上什么莫须有的帽子。
只是文革之前的几年困难时期真是害苦了人,粮食紧缺,只能整日吃水煮番薯、南瓜,这还算好的了,后村有户人家因为男人在外任职,一年只能回家两趟,全家上有两老,下有五小仅靠一个女人挣的几个微薄的公分糊口。怎奈杯水车薪啊!别人家夫妻双双出去干活尚且喂不饱全家,何况她一个人得养活全家那么多口。没多久,大儿子终因久无食物而在女人怀里活活饿死,才11个月哪!再后来,为了让孩子有口饭吃,两岁的小女儿给人家当童养媳了。只是那家的母亲开始对女孩尚和善,后来索性也不给吃的了,还好父亲和家里的老奶奶尚疼些,常背着那女人偷偷地喂些东西给女孩,要是给女人发现了,那一家子都别想太平。
再后来,那当童养媳的小女儿过得愈发不好了:大冬天尚穿着一件单布衣躲在门角落里,那布衣是常年穿的,也没替换,背上都烂了三个疤;那孩子怯得见了熟人就跑……而女孩娘家大点的孩子都能干活了,生活稍稍有所改善,便又把小女儿给领回来了,那时女孩已经五岁了。女人整整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把女孩背上的伤给调养好。据说很多童养媳还没做到媳妇就给婆家折磨死了。我想,母亲——那个后来被领回的女孩,应该是幸运的一个。
因为母亲不管怎么说,最终摆脱了童养媳的命运,不仅如此,在一起长大的那帮姐妹中,母亲的婚姻还算理想。就说和母亲同龄的另一女孩,因家境过于贫寒,兄长到了娶亲年龄却觅不到一门亲事,为了继承家里的一脉香火,那女孩被迫嫁给远村一位长她十多岁,且患精神病的男人,以换取那户人家的姑娘做嫂子。这被叫做“调媒亲”,因为对方也因男子条件缺陷而取不到亲,于是双方各以自己女儿为交换条件,达成好事。这种婚事曾流行的时间可谓不短。
母亲和父亲是通过照片认识的。据说是双方都到了结婚的年龄,经媒人介绍,看到照片上的人相貌还端正,两家家世也差不多,一门婚事就成了。人们管那叫“自由恋爱”,名义上自己有选择权,但倘若真的行使这份权利,会被人斥为“不知好歹”、“挑三拣四”、“不知自己算哪棵葱”,且不说周围人群怎么看你,就单是那没捞着做媒钱的媒婆的那张利嘴,保证以后没人敢娶你。所以,一旦媒婆上门,一门婚事就算敲定了。我想,那个时候媒婆应该是个“热门专业”。
伯母和母亲都是在这种“自由恋爱”中过的门。我想,当时红盖头下的新嫁娘,对未来只有接受而没有期待了吧?
或许,梦想也是可以传递的,上几辈人心中的遗憾中会有人来填补。高中毕业后,堂姐在同村许多女孩找工作、定亲的潮流中选择继续求学。在完成大学学业后又顺利考上研究生,后寻得自己满意的工作后,终和自己在大学相识的男友成婚。
至此,几代新嫁娘的梦算是实现了,但这并不代表结束。随着“婚外恋”、离婚率的升温,我想,红盖头下的梦还在延续…… (责任编辑:李培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