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穷乡僻壤到十里洋场
----我的中国梦
作者:王以辅
这里是上海。
我站在高高的东方明珠电视塔的了望窗前,眺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我静静地凝视着,我沉默了。我想到了我的家,想到了生我、养我、疼我、爱我的父老乡亲。 我的心飞到了我的故乡。
一、童年的梦呓
在四川省的东南边,有一个驰誉中外的县城,叫做广安;在广安城的东南边,有一个寂静的千年古镇,名曰甘溪场。甘溪场面对波涛滚滚的渠河水,背靠松柏苍苍的华莹山。明澈的小溪川流不息,鳞次枳比的梯田阡陌纵横。它是南宋抗金名将、丞相安丙的故居。座落在古镇东南边,那古柏参天、百鸟翱翔的褒先寺,就是为褒扬安丙而建立的。
我的老家 就在褒先寺 的对过。
解放前的 甘溪场,其实是一个 山岩屹立、丘陵遍布的穷山村。那里山多,贼多,穷人也多。那时候,我们家经常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三天两头饿肚皮”的穷日子。小时候,我常和妈妈一起去 褒先寺的竹林里捡蝉壳(一种中药材),再到中药店卖几分钱,用它来买两斤蚕豆充饥;有时候也去田野里捡些杂粮、野菜来熬粥。贫困的生活环境倒使我 养成了坚毅的性格。我常常对妈妈说,我们一定能吃上大肉,穿上新衣。那时候,这些都是梦。
我的童年很悲惨。至少有两次曾面对死亡。
10岁那年,我才1米4的身高。为了生活,我放弃了继续读书的机会,天天背着背兜 ,到几十里以外的乡镇卖火柴,用以维持全家的生计。记得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和几位夥计做完买卖从双河场出来,路过一条小溪时,大家都要下水去游泳。我也很想去,马上脱光衣裳就往水里跳。不好了!我忽然察觉河水很深,手脚都没有可以依附的地方,身子直往水下沉 。还没来得及喊叫,一只手臂已将我拉上了岸。朦胧中,我听到大个子国海在说:“小心啊!” 那时候我的心思只有七个字:我不能死,我要活!
又一年夏天,我得了疟疾,四川人叫做“打摆子”。发病时先冷后热,常常发烧到三十九度以上。严重时,只感到头重脚轻,两只脚似乎全踩在竹签上。难过得在屋子里团团转,急得爸爸、妈妈都哭了起来。后来,疟疾转成了湿热。面庞浮肿,双脚从脚掌一直肿到了瞌膝。去看了五次医生,都没有效果。甘溪场最有名的中医生王西伯说,这第六付药要是再治不好小老弟的病,以后我也没法子了。这等於是对我判了死刑。半夜里,我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到了褒先寺里乌鸦的啼鸣,就对妈妈说:“您听,鬼在催我了。”想想自己才十来岁,就要一命乌乎,真是痛心极了。我哭了起来。心里说:我不能死,我要活!我还未吃过大肉,没穿过新衣裳。我还要读书,还要坐汽车、坐轮船,我要到重庆、成都和上海那些大地方去,长大了我还要做专
家,做学者。如果阎王硬要拉我去,我一定要和他打鬼架。这世上怎么这样不公平,这样没良心!“我不能死,我要活!”我梦呓了很久。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王西伯医生开的第六付药果然有效。我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湿热清除了,浮肿渐渐消失,身体逐渐好了起来。不到一个月,我又可以帮助爸爸、妈妈下地干活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在我扛着锄头走向田边的路上,忽然觉得有人在叫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甘溪场小学的赵校长。他久久的望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头顶草帽、身着圆领汗衫,赤脚垢面的小农民。赵校长在甘溪场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谁见了他地要敬仰三分,尤其是小孩。所以,我一直低着头,等他问话。
“王以辅,你想读书吗?”他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话。
“我不知道。”我也回答得很干脆,一句话不多。
“怎么会不知道呢!想就想,不想就不想。”他追问着。
“想!”但我又立即补充说:“这事儿要去问我爸爸,他不同意,我也没法。”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家没劳动力,我去读书,谁来种庄稼!他点点头,然后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吃罢早饭,我正准备下田。爸爸忽然对我说,赵校长对他说了关于读书的事。“考虑到家庭的困难,想与你商量商量,听听你的想法,”爸爸很开明。这终究是子女的前途大事。
“我听爸爸的。”我说。
“这样好不好?”他停顿了许久,才接着说了下去“我们家现在实行‘读书种田’两不误。”
我一时听不懂他讲话的意思,睁着两只大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是这样,我与赵校长商量好了。为了不影响种地,你半天读书,半天种地。行不行?”
“行!”我爽快地大叫了一声。此时此刻,我不知道有多么高兴。激动的激动心情,简直无法形容。我立即拉着爸爸往外跑,边走边说:“还有一块地没有平好,赶快去,时间不够了。”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爸爸、妈妈为我作好了早饭,给我穿上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背着书包,快步向学校走去。
这是我失学两年后,重新走进课堂。此时此刻,我高兴,我感慨。我深深地感觉到,老师、同学,课堂、校舍是那样的亲切;而书籍、课本,文法、公式又是那样的陌生。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我一定会象以前一样,成为班级的佼佼者。因为我比别人更加珍惜时光。我发奋读书。虽然我只有半天时间上课,但花费在学习上的功夫,却高出别人好几倍。“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三个月,我已全面恢复到原有的知识水平;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学习成绩已使全班刮目相看;一个学期结束,我已经名列班级的前几名了。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赵校长走进了我们班里,当众宣布说:"学校决定,授予王以辅同学‘优秀学生’称号,并代表乡政府,将本年度困难补助___一件白衬衫发给王以辅同学。"煞时,全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第二天,我穿上洁白的衬衫,系上鲜红的红领巾,大踏步地迈进了学校。一种无尚的荣誉和感激的心情,交织在我的胸膛,使我终身难忘。从此以后,我的学途一帆风顺。在全乡200多个毕业生中,仅有我们20多人考进了中学。初中毕业时,我又以品学兼优的成绩保送直升到高中。1959年我考上了大学。不过,按照当时流行的口头禅:我真的被热锅烤上了。
二、我的大学不是梦
上大学,说起来简单,学校远在千里以外的成都,如何去啊!车费、学杂费、生活费------我是分文没有。听说学校有这项补助费用,於是我就到校里去申请。结果条件很苛刻。如规定必须坐汽车,要按规定的路线走。我算了算,补助的钱只够1/3,其余的钱怎么办?而且还要等到20天以后才能批下来。这怎么行?眼看离9月1日开学的日子仅有六天。怎么办?
“有办法!”我的好多同学,老师甚至街坊邻居,都站出来齐声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们每人一元、两元,五角、一角地凑,结果一共凑了21元。一下子就把我的问题全解决了。我留下10元钱给爸爸、妈妈,安排了一些家务,于8月25日才匆匆上路。走上了一条难忘的、艰辛的道路。
早晨,大雾弥漫。我的七位好友和我一起,沿着崎岖的小道艰难而行。他们一直送我到了20里外的双河场,还是不肯离去。我只好忍着心痛,说: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然后含着热泪向我这些终身难忘的好友告别,远离了我的家乡。
雾,渐渐地消去了。我一个人挑着行李,走在华莹山的山涧小道上。身旁的青山,淙淙的溪水不断地飞逝,偶尔会碰上一两个行人,都是匆匆而过。我的心思只有赶路,快点赶到重庆,搭上火车开去成都,上大学!
8月27日早上10点,我来到重庆市菜园坝火车站,花去四块多钱买了一张半价票,又用3角钱买了一包饼干,留到火车上吃。
八月的重庆,骄阳似火。我来到候车室,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是青年学生。不时碰到我们学校考到成都各所大学的同学,大家都是喜笑颜开,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忧心忡忡。我感到天气实在太热,就把外衣脱了下来,紧紧地拿在手里。忽然,人群开始骚动了起来。原来已开始捡票上车。匆忙中,我挑着行李,把火车票咬在口里,两手扶着扁担,把外衣挂在了扁担上,随着拥挤的行人,一边走,一边紧紧地盯着我的外衣。因为衣兜里放着6元多钱,一个月的粮票,还有大学录取通知书,户口,团组织关系等等。(现在想起来,我真后悔:为什么我要把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放在衣兜里啊?我真傻!)人流不断地往前涌,我被挤得大汗长流。突然,我的行李被人推了一下,前头转到了后头。我多着急啊!潜意识地也跟着向后转,目的是要看住我的衣
服。但我上当了,那件衣服已不知去向。我吓得六神无主,慌忙地叫了起来:
“我的衣服,我的衣服不见了!”
煞时间人声噪动,不少看热闹的人涌了过来。不久,警察也来了。把我叫到了一旁,问了问情况,便立即四处搜寻。半个钟头过去了,警察们回来时,一个个都两手一摊:没办法,找不到小偷。我一下子哭了起来,伤心欲极。一时间,好象整个大厅都在凝思,只有无数只怜惜的眼睛默默地关注着我,只能听到我的哭泣声。
“同学,怎么办啊?”一位陌生的老大爷发话了。
“这么大一个火车站,小偷早跑了。”一位年轻的姑娘自言自语地说。
“还是去成都吧!东西掉了没关系,档案早已转到大学里去了。学校会认可你的。”
“喂!同学,你的火车票呢!”
几位别着‘重庆大学’校徽的大学生忙着给我出主意。好久好久,我才从恶梦中觉醒了过来。那张曾经咬在自己口里的火车票,不知甚么时候已转到了我的手里,现在还紧紧地捏着呢。此时此刻,我开始思考起我的处境了:如果回家,现在身无分文;如果去成都,可能还有机会说清原委。但火车早已开走了啊!我一时难以自拔,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地上,甚么都不愿想了,只等着老天爷判决。
“同学,同学!”一位警察匆匆跑过来对着我说“好消息,由於今天乘车人太多,有不少人都没上到火车。现在火车站决定,临时加开一列直达成都的快车。你快去检票!”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同学,快去上车吧!”又一位警察催我了。
“快去,快去!”一时间在场的人都同情地催促着我。
我没有说话。慢慢地站起来,向大伙儿深深地鞠了一躬,饱含着热泪,迈步走向检票口。蹬上了开往‘我的大学’的列车。
这是成都火车站。在躐动的人群中,我看到了成都工学院的校旗。我走向报名台,一位矮个子女生接见了我。她问我是哪个系的,我说是机械系。
“好啊!我就是来接你们的。”她很开朗,高兴地地欢迎我的到来。当叫我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登记时,我就详细地向她讲述了我的遭遇。她非常同情我,说:
“没关系,我带你去系上。”原来她是我们机械系学生会主席,我又遇到了好人。在她的帮助下,我才顺利地走进了大学的校门,开始成为一名新中国的大学生。
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我的学习、生活是何等的困难。虽然学费免了,吃饭靠助学金,但书籍、文俱具都没钱买。整个夏天我都是赤着脚上下课;冬天来临,没有棉衣,还是一位同学把他的棉衣给了我。为了解决一些问题,我经常利用星期天打工。 不久,又传来我的爸爸、妈妈相继去世的恶息。那时,我连回家的希望都无法说出来。因为我身无分文,我彻底消沉了。由於过度的劳累和悲痛,我得了肺炎,差一点又要了我的命。我真苦啊!
但是,我坚毅地活了下来。在一片祥和而友善的氛围中,我比以前更加发奋地生活和学习着。1964年,我终於大学毕业了,分配到上海。让我这个从穷乡僻壤出生的穷人,终於来到了十里洋场的大上海。
后记: 往事如烟。今天的上海已是地球东方的一颗璀灿明珠,昔日十里洋场的一切旧习和沉淀早已消声匿迹。面对未来,人们常常用“站得高看得远”来慨括。在我心中,却深深地铭刻着“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七个字。而且要永远,永远! (责任编辑:曾玉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