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过大学的,还是文革前就考上的,然而,说来可怜,进了大学门不久,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此后一天课都没上过,满了五年的法定学制之后就算毕业了。转眼就是花甲之年,如果说此生还聊可自慰的话,一是要感谢爹妈给的这个脑袋还不太蠢,再就是中学时期的用功读书了。
初中在家乡的小镇上,糊里糊涂就过去了,高中是在离家百里之外的一个县城,现在是地级市,当年只是个邻县。校名叫康杰,当年是晋南最好的中学,现在也还是。
我不是个早熟的孩子,甚至可说是晚熟的那种。十五六岁的人了,还没有什么志向,所以用功读书,只是觉得学生就应当好好读书。为了这个,为了那个,也说说,仅说说而已,很少往脑子里搁。恰恰是这种纯粹的读书,其乐无穷,其益处也最大。现在一读什么书,立马想到的是会得到什么知识,写什么东西用得上,看似用功,究其心术,自个先就觉得贪鄙不堪。读书上若也分个品格的高下,那时的读书是君子,现在的读书只能说是小人了。一个重的是义,一个重的是利,不可同日而语。
中学时期读书,实际是很苦的。且以一天为例。钟声一响,立马起床,若是冬季,天还黑着,迷迷糊糊地排好队,踢踢踏踏地朝操场跑去。四百米的跑道,跑上几圈之后,再冲刺一般地跑回来。取上洗漱用具,再往自流井那边跑去,匆匆刷了牙洗了脸,脸盆牙缸往宿舍一放,再跑到教室取上课本。在校园里找一处僻静的地方,靠住一棵大树坐下,便放开嗓子念起来。先俄语,再语文。老师布置要背诵的,自然要背个滚瓜烂熟,没有布置的,念的次数多了也背得下来。早饭铃响了,将课本送回教室,取上碗筷再往饭厅跑。临走之前,还不忘在手心或手背上,写上几个俄语单词,以便排队打饭时,一边等饭一边嘟嘟囔囔地念。不必害羞,大都是这样。
上午下午,上课如仪。晚自习自然是在教室里。下了晚自习到临睡前那半个小时,还要在路灯下看看书,或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把白天背过的书再背一遍,这才去宿舍。倒头便睡,第二天起来又跟今天一样。几十年过去了,当年中学课本上的许多古文,至今都还能背得下来,实在是那时不知念了几百遍所致,说是记在脑子里的,倒不如说是刻在脑子里的。
这还是正式的功课。这点儿功课怎能满足得了那如狼似虎的求知欲望。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星期天,节假日,就是看课外书了。
这种书,主要是去图书室借。学校有规定,一次只能借一本,一个星期只能借一次。去的次数多了,跟管图书的老师熟了,帮他做些事,就能进去挑书,也能多借几本。看书多,看得细,就要有字典。我自己有《四角号码词典》和《同音字典》,总觉得太浅了,还借了一部中华书局出的《辞海》(全一册),锁在课桌抽屉里自个用。有时没书可看,就一页一页地看《辞海》。
再就是自己买了。家境好,爷爷、父亲都工作,每月给我的生活费,节省点可供两个人念书。节余的钱,除了偶尔上街买些零食外全买了书。什么《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见了就买。最荒唐的是,还买过一本《墨子研究论文集》。有的书看着挺好,买下一看就后悔了,比如就买过一本《烽火春秋》,以为是打仗的长篇小说,看了才知是陕西省烽火农业合作社的社史。父亲在外省工作,什么《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也给买了寄回。
赶高中毕业时,我的书竟有一大箱子。可惜这些书,文革开始后,大概是一九六七年春天吧,几乎全让弟弟拉到废品站卖了。其时我已到太原上学,回家一听,气得狠狠心地踢了弟弟一脚。弟弟说,是爷爷叫卖的,也就没了脾气。其时爷爷被开除公职,戴上帽子回村劳动,今天抄家明天批斗,怕这些书惹事,连上家里原有的藏书,装了满满一平车让不到十岁的弟弟拉去卖掉。只有《墨子研究论文集》等少数书,上大学时带到太原,算是保存下来,至今还在我书房的一个书柜的底层插着,时不时地提醒我,在我的人生途程中,曾有过那样一个君子品格的读书时期。
(黑龙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