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慰三十年代梦想中国的先辈
作者:丁士铭
30年代,一百多位各界人士共同做了一场“中国梦”。他们随心所欲、侃侃而谈,畅想着未来的中国。今天,他们的预见哪些已成了现实?哪些仍旧是梦想?哪些已被历史进程所抛弃?对于我们的读者,这也许是一次绕有兴味的阅读与思考。 今天,我们把他们的梦重温,得以告慰他们,我们的国家富强了,我们的未来更加美好,我们的信心更足了。
林语堂(论语半月刊主编)
我不梦见周公,也很久了。
我现在不做大梦,不希望有全国太平的天下,只希望国中有小小一片的不打仗,无苛税,换门牌不要钱,人民不必跑入租界而可以安居乐业的干净土。
我不做梦,希望国中有数座百万基金堪称学府的大学,我只希望有一个中国人自办的成样的大学,子弟不进洋鬼学校而有地方念书。
我不做梦,希望民治实现,人民可以执行选举、否决、罢免之权,只希望人民之财产生命,不致随时被剥夺。
我不做梦,希望全国有代议制度,如国民会议、省议会等,只希望全国中能找到一个能服从多数,不分党派,守纪律,不捣乱的学生会。
我不做梦,希望全国禁种鸦片,只希望鸦片勒捐不名为“懒捐”,运鸦片不用军舰,抽鸦片者非禁烟局长。
我不做梦,希望中国有第一流政治领袖出现,只希望有一位英国第十流的政客生于中国,并希望此领袖出现时,不会被枪毙。
我不做梦,希望监察院行使职权,弹劾大吏,只希望人民可以如封建时代在县衙门击鼓,或是拦舆喊冤。
我不做梦,希望贪官污吏断绝,做官的人不染指,不中饱,只希望染指中饱之余,仍做出一点事迹。
我不做梦,希望中国政治人才辈出,只希望有一位差强人意,说话靠得住的官僚。
我不做梦,希望中国有许多文学天才出现,只希望大学毕业生能写一篇文理通顺的信。
我不做梦,希望政府保护百姓,只希望不乱拆民房,及向农民加息勒还帐款。
我不做梦,希望建设全国道路,只希望我能坐帆船回去我18年不曾回去的家乡。
朱自清(清华大学教授)
未来的中国是大众的中国,我相信。这不是少数人凭着大众的名字,是真的大众。但这个梦实现之前,还得做一个梦。全国里到处在组织着训练着生活的队伍。像一个早晨,大家浴在新的太阳里。新生活一点一滴从一手一足里造出来,谁都有份儿。整个的队伍有一定的步伐,可不只是东一点西一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队伍向前进,不断的;跟不上,不愿跟,去他们的。前头有阻挡的,两边有拉扯的,飞起脚,撒开手!阵势,自然不能十二分整齐,但这时候也许不会乱。我们如今就站在这梦的边儿上。
郁达夫(小说家)
我只想中国人个个都不要钱,而只把他们的全部精力用在发明、生产、互助与有意义的牺牲上去。将来的中国,可以没有阶级,没有争夺,没有物质上的压迫,人人都没有,而且可以不要“私有财产”。至于无可奈何的特殊天才,也必须使它能成为公共的享有物,而不致于对大众没有裨益。譬如天生的声学家,可以以他的歌唱,天生的画家,以他的美的制作,天生的美人,以他或她的美貌,等等,来公诸大众,而不致于辜负他们的天才。
俞平白(清华大学教授)
对不起,‘我梦也新来不做’。假如定要做的,恐怕也是妖梦吧。有一个人无端被邻居切了一只胳膊去,自然都嚷嚷要找去。而拒那邻居说,“你们不要只管来闹了,你们回去看看吧”。这真损的厉害,但我觉得不可以人废言。原来那个巨人被切去胳膊以后,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所以面前的问题,已经不是一只胳膊的恢复,而是一条生命会不会再活。不要胳膊,是岂有此理的大量,而不要生命,是大量得岂有此理。
绝对的开明专制的阶段是必须的。中国历史上当得起这个名字而无愧色的只有秦政,然而他是失败了。以中国之大,真的专制之本不容易,加以近代思想之庞杂,国际关系之错综,更不容易。况且我们的英雄又不知在何处?所以,假如我有了梦,也还只是大大小小的噩梦。
这明明与我自来怀抱着的理想相反。但我觉得中国无救则已,有救大约非走过这一阶段不可。至于谁来干这桩大事情,反正不会是我们,我们不配说话。谚曰“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又曰“左右做人难”,次之谓也。
顾颉刚(燕京大学教授)
第一, 没有人吸鸦片,吞红丸。这是最重要的事。这种嗜好延长下去,非灭种不可,任凭有极好的政治制度,也是无益的。
第二, 打破旧家庭制度。许多恶习的改不过来(如贪赃),许多人的颓废(如因婚姻),都是家庭制度作梗。
第三, 奖励移民。西北有广大的土地和丰富的物产,如能有大批人民移住,既开发了富源,也挽救了中原的没落。
第四, 知识分子肯到民间去,使全国民众都能受到教育,不要只管自己享乐,也不要只管喊口号。
第五, 每个人都有职业,无不劳而获的人。
章乃器(上海浙江实业银行)
像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民族,决不怕没有出路。不独中国民族会有出路,连印度、朝鲜、安南的民族,都会有一天走上了光明的大道。倘使我们认定中国必然要革命,我们就要想到一个更进一层的问题:中国最近的将来的革命,究竟是右倾的民族斗争的革命,还是左倾的社会革命?右倾思想和左倾行动在中国不可能发展。屈服在帝国主义势力之下的中国上层阶级,在内部矛盾日趋尖锐化、自身基础正在动摇的时候,不能领导任何的民族斗争。所以,中国将来的革命,必然是一个向整个的上层阶级进攻的左倾的革命。那个革命的目标,不单是要推翻帝国主义,而且同时要推翻帝国主义的虎伥。当然,这样的一个革命,是要和遍满世界的革命潮流互相呼应一致行动的,所以,这个革命成功的日子,就是全世界弱小民族同时解放的日子,也就是帝国主义整个崩溃的日子。
茅盾(小说家)
对于中国的未来,我从来不作梦想;我只在努力认识现实。梦想是危险的。在这年头儿,存着如何如何梦想的人,若非是冷静到没有气,便难免要自杀。
章克标(时代画报编辑)
梦想中的未来中国,一定是没有什么中国不中国的,一切的梦想,一切的梦,是一种超越的飞跃,所有界限和樊篱,须是完全撤除,国家这种界限,在任何人的梦想中或梦中是不配存在的。因之中国如何是很难说了,恐怕是没有中国,也没有外国的吧。
谢六逸(复旦大学教授)
未来的中国,应该像现在我的一个友人的家庭,他们没有阶级,不份彼此,互不“揩油”;有人欺负他们之中的一个,就得和别人拼命,至于互上亲爱,还是小事。
卫聚贤(暨南大学教授)
(一) 教育 学习自然科学的占70%,学社会科学的占29%学国学的占1%。
(二) 军事 内战发生,掘战壕时,小心古物。
(三) 国家应如建筑塔的形式,一县人民好了,县政府就不敢为恶;各县人民好了,省政府就不敢为恶;各省人民好了,中央政府就不敢为恶;从下层一层一层地建筑上去,如左下:
最上一层的中央政府权最小,最下一层的人民权最大。不要成了倒塔式,如右上:
根基太小,自然会倒,若遇着大风,当然是立不稳的,在那里动摇。
叶圣陶(中学生杂志编辑)
梦想中的未来的中国,描写起来只须简单的几条线条:个个有饭吃,个个有工作做;凡所吃的饭绝不是什么人的膏血,凡所做的工作绝不为充塞一个两个人的大肚皮。岂只是未来的中国,未来的世界不应该这样么?中国地方什么时候会涌现这一幅图画呢?恐怕很遥远吧,遥远到不能“梦想”吧。
再来描写所谓“一个方面”者:
“高等华人”绝迹……苍蝇声似的“文化”“文化”之声绝于耳……“报销主义”断种……现在那些大学中学一齐关掉——不多写了,原来是实现时期遥远到不能“梦想”的梦想,多写又有什么意思?
韦丛芜(天津女子师范学院教授)
我梦想着未来的中国是一个合作社股份有限公司,凡成年人都是社员,都是股东;军事、政治、教育,均附属于其下,形成一个经济单位,向着世界合作社股份有限公司的目标走去。
金仲华(本志妇女与家庭栏编辑)
我不大做梦,但我常常想。我想到一个时候,中国的地面形状也显然有了全新的改变。从东南的海面到西北的边疆,全部的中国将成为一整体。地理上的障碍不再截断着中国各部文化的联络。农村与都市的建设将并驰前进;或许前者的发展要超过后者,但决不是在后者摧残之下的。把一个人体作比,再那时,铁道将成为中国的动脉管,河流为静脉管,而密网的汽车道则为遍布全身的微血管。像人体营养料的能从血管传布给每一个细胞,中国各部的地利物产也将赖所有的交通媒介,而供给于每一个人民,当然,那正如一个健全的人体,已没有各种寄生虫在内部作崇。
梦常常是荒唐的,我希望我所想的不完全落于荒唐的梦境,而能得到最后的实现。
戴蔼庐(银行周刊主笔)
中国未来是怎样的一个问题,我从现状的观察,却有一种理想的梦。便是无论在精神上、物质上的各种行为,应该处处能照着一定的秩序去做。譬如拿大的来讲,政治上将来决不可再有各种不能公开的作用,做一种背景,一方面说是维持秩序,他方面却破坏规则,不遗余力。又拿小的来说,上火车、上电车的时候,大家争先恐后,不惜将人家挤开,这也是不守秩序的习惯,所以我的梦想,是要人人能守秩序,不论精神上、物质上,都得如此才好。这种梦想,人家说是教育程度的关系,然而我认为如果大家有决心的话,非用一种坚强的力量去制裁不可。如果我们能够把这力量,充分地培养,或者要比教育来得容易见效,因为现在的教育根本上是没有秩序的。
穆藕初(实业家)
政治上必须实行法治。全国上下必须同样守法,选拔真才,澄清政治。官吏有贪污不法者,必须依法严惩,以肃官方。经济上必须保障实业(工人当然包括在内),以促进生产事业之发展。合而言之,政治清明,实业发达,人民可以安居乐业,便是我个人梦想中的未来中国。
李青崖(著作家)
梦想未来的中国智识阶级,重实验,重理智,不以耳为目,不以部分测度全体,不以近功忽略远虑,以为创造新的局面的根基。
徐调孚(本志文艺栏编辑)
我梦想中的未来的中国没有国学、国臣、国术……国耻、国难等名辞。
章衣萍(新世纪函授学社社长)
这个中国是太老,太旧,太腐败了。中国恐怕还该有长期的混乱。怎么好?要做梦也很难。我理想中的中国,最低的限度,要大家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有路可走。我们不要像甘肃一带人民一样,吃树皮草根,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还没有裤子穿便好——这个简单的梦,也不知哪一年可以实现。
洪深(戏剧家)
年龄又增了一岁,在这一年中,那些防碍社会改革和进步的人,当然也得老一岁或者会多死去几个。这真所谓是“梦想”了。
潘公弼(时事新报记者)
中国终究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共和国家。有了强暴的领袖,他掠夺政权;有了贤明的领袖,人民奉让政权。所谓掠夺与奉让,并不拘于一种丑态;所谓政权,是一部或全部。人民却安居乐业于低度的保障之下。国际地位的增进,有待国内产生若干世界的科学家与哲学家;当然,政治相当的昌明,国防相当的充实,亦是必要的条件。
夏丐尊(开明书店编译所长)
我常做关于中国的梦,但都是噩梦,惊醒时总要遍身出冷汗。梦不止一次,姑且把它拉杂写记如下,但愿这景象不至实现,永远是梦境。
我梦见中国遍地都开着美丽的罂粟花,随处可闻到芬芳的阿芙蓉气味。
我梦见中国捐税名目繁多,连撒屁都有捐。
我梦见中国四万万人都叉麻雀,最旺盛的时候,有麻雀一万万桌。
我梦见中国人都生病。
我梦见中国人用的都是外国货,本国工厂烟筒里不放烟。
我梦见中国市场上流通的只是些卷得很好看的纸。
我梦见中国日日有内战。
我梦见中国监狱里充满了犯人。
我梦见中国到处都是匪。
俞颂华(国立上海商学院教授)
我尝看了《论语》半月刊上转录某报的一段“幽默”文学,说中国将来要迁都帕米尔高原,实行长期抵抗(原文如何,现已忘却),不免有些感慨。于是就从生物学的观点,做了一个梦:
中国出了一个大科学家,能够改造国人的生殖细胞,操纵国人的Chromosome(染色体),使得未来的一代新国民都富于创造冲动,没有占有冲动(如罗素先生主张的)。他们个个都劳动,没有一个不劳动而获的寄生虫。他们之中,有的是大科学家、大艺术家、大哲学家;有的是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经济家……他们能够把我们“社会遗传”(Social Heredity)中的贪污、依赖、懒惰、愚昧、残忍、独断、陷佞等等颓风陋习一扫而空,发挥令人所不可思议的美德,使中国成为一片光明世界,照耀全球并为各国的模范;如果迁都到帕米尔高原,非为长期抵抗,却为传播中国新文明。
陈美达(职员)
未来的中国一定要经过艰苦的历程、更大的压迫和牺牲,然后才能使真正的革命再起,重创灿烂光明的中国。
三十年代的知识界的先驱们,你们的梦或噩梦今天圆了或反圆了。仰望苍穹闪烁的星辰,那是你们爱祖国、爱人民、爱真理、爱正义的光芒。
你们的话语不是梦,因为你们不是久习不察的一窝蜂、随大流心态的小市民。你们的话语有惊醒意味。你们是一个冷静如刀、理智如剑知识先驱者的琐屑观察,庞大构建之力的一个缩影。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你们的梦是观察的犀利。你们告别的,不是爱恨情愁,是风霜里的露珠,太阳出来了,天堂里有你和你们的笑容。
是的,寒夜前头仍须随想,激流尽处应是黎明。你们也闻报人间曾伏虎,泪水顿作倾盆雨。你们也俯视我们的祖国已立于世界强国之林,你们在天之灵,九泉之下一定在含笑。 (责任编辑:曾玉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