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荡
作者:刘正飞
傍晚时分,一轮壮美的夕阳,泛着红光儿,慢慢地从西边树林的枝丛中坠下去。根根枯萎的枝桠,顷刻间便似有了生命一般,红润了起来,还在晚风中摇曳起来,跟着脚下浑浊的水面也波纹荡漾起来,像是舒展开来了的笑颜。
老村长在夕阳下,用力地挥挥手,跟着一声响亮的吆喝:“放荡了!”那雄浑的声音,瞬时冲破夕阳的薄霭,在村落的上空激荡着,让人热血沸腾;也像那冲锋的号角,让人激动。顿时,堤岸上黑鸦鸦的人群,潮水般地涌向池塘中央,向那一汪浅浅的水面冲过去……
这一壮观的场景,在那时的冬日里,总是要上演好多次的。尤其是年前的冬、腊月里,积聚的人群更是庞大,不仅有老人和孩子,连年轻的妇女们,都要挽好裤腿,猛地冲下去。那声势,浩浩荡荡,像是要冲破一切藩篱,势不可挡。
地处长江下游的湖滨地区,自然少不了湖泊和苇地。村子的周围,到处都可以看见那水光一色的美丽景色。那时的村民,大抵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撒网捕鱼,靠着割芦苇、编芦席,竟也可以很好地活着。后来,为了增加粮食生产,政府有组织地开展围湖造田,自然的水面逐渐减少,但可以种植庄稼的田地却日益增多。看起来轰轰烈烈,成绩卓越,可人们的肚子却无法吃饱,饿肚子的人、饿肚子的时间越来越多。
不过,经过多年的开垦和经营,村子里却拥有了一大批的鱼塘,也算是一点意料之外的收获。并不需要太多的本钱,鱼塘里就可以养殖起鱼虾,借着自然的风水,一年下来,竟然有不错的收获。于是,每年的岁末,村里便组织起精壮的劳力,架起水泵,抽干鱼塘里的水,捉起鱼来。
几乎每年都是丰收之年,每年都可以捕捉到大量的鱼。这些肥美鲜活的大鱼,自可以为城市里工人兄弟的节日餐桌上增加点美味,也可以让公社里的那些干部、村里这些忙碌半天的人分一杯羹。至于那些剩下的小鱼小虾就可以让村里的老老小小感受一下鲜味,算是大家一年来辛苦劳作之后的犒赏。于是,当池塘里的大鱼捉得差不多的时候,老村长就鼓足了力气,一声“放荡”的呐喊,便意味着集体的鱼塘已经开禁,剩下的小鱼小虾就属于大家,谁捉到,谁便可以径直拿回家去。而清淡了一个年头的肠胃,终于又可以感受到了鱼虾的鲜美,人群便似发了狂般地向池塘中央冲去。
一年又一年的往复中,老村长的这个挥手动作,便有了不一样的内涵。尤其在孩子的眼里,那便是美味的象征了。在妇女的眼中,那就是家里的欢乐笑声了。当精壮劳力在池塘里捉大鱼的时候,小孩子的眼睛先自紧张起来,一会儿紧紧地看着泥淖里兀自挣扎的小鱼虾,生怕它们会钻进泥里;一边又要看着老村长的手,惟恐错过抢先的时机。而妇女们相互谦让的同时,脑子里也在盘算先从那一个地方下手……
日子在老村长的“放荡”声中过去一年又一年,村里的那些池塘水干了又滥,而池塘里一起生活的鱼儿便在这挥手的当儿,游进了不同人家,游出了不同命运。
鱼儿游出不同命运,可池塘还是那些池塘,田地还是那些田地,甚至人也只是那些人。
当改革的思想从中央弥漫到这荒野的村落,人们的目光开始迷离。从集体主义的炉灶上投向各自身边的灶台,这期间又飞出多少迷惑、多少流言。人心在惶惑中转变,不安在流言中疯长,梦想又在哪里呢?于是,在那个寒风依旧凛冽的黄昏,老村长立在大队队部的门前,对着全体的村民,又一次地挥起了手,又一次地呐喊起来。
“放荡……”,或许老村长自己也意识到这个词语并不恰当,跟着一转,继续用他浑厚的声音喊道,“放吧,都放了吧,让你们自己撒手去干吧!”
那些期盼了一个冬天的小孩子颇有点失望,因为老村长挥手之后,他的呐喊并未带给他们去收拾那些小鱼小虾的机会,也就让他们少了一次相互比赛的机会,少了改善自己过年伙食的机会。但对那些精壮的汉子而言,老村长的挥手,却给了他们莫大的勇气,一个个都攥起了拳头,脸上的肌肉笑得直直的。
笑容从男人的脸上转移到了女人的脸上,从村前转到村后,又转进千家万户。一晃许多年过去,村里人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盖上了砖瓦的房子不说,还看上了电视,踩上了缝纫机,这让这些爱美的女人如获至宝。忙完了农活,料理完了家务,不仅可以看到精彩的电视节目,还能给自己、给孩子做上一两件漂亮的衣服。
于是,笑声又从女人的嘴角蔓延到孩子的嘴角,或许,孩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当年的那些在泥水里捕捉小鱼小虾的孩子们,此刻都已成人,甚至都成了更小的孩子的父母。对他们而言,美好的日子已正式到来。他们不仅可以住上楼房,还可以和城里人一样用起了电话,一起享受到了现代社会所带来的美好与便利。条件好的,还开起了汽车。
老村长已是完全地老了。但村里的人见到他,还是会叫他一声老村长。老村长的几个儿子,都承包了一大片的水面——这些年,村里又将原来开垦出来的湖田重新挖掘成了鱼塘,并且承包给了不同的村民。
回去的那天,正好是老村长儿子的鱼塘捉鱼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想再去看看。穿过一排排整齐的楼房,沿着乡间那种水泥的林荫路,走了数百米的距离,终于来到老村长儿子承包的池塘边。这一处的池塘足足有五十多亩的水面,好不开阔。池塘边上,靠近芦苇滩的堤岸上,正架着两台粗大的水泵,粗壮的水柱汹涌着从池塘里涌向广袤无边的芦苇荡里。
老村长的儿子和一帮特地请过来捉鱼的男人在一边忙碌着,另一侧的堤岸上,停着几辆卡车,那是村里贩鱼人的车。而车子边上,稀稀拉拉地立着几个围观的人,大家都穿着齐整的衣服,抱着双臂,闲闲地看着。
当最后一筐鱼被拖上岸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夕阳里一个苍老的身影在挥手,看过去,竟然是老村长!他立在夕阳里,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刻,他慢慢地挥动了自己的手臂。但是他的手臂挥动的时候,已没了当年的气势,这是轻轻举起,并且,只是挥舞到一半的时候,又徐徐放下。
汽车发动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着,我无法听到老村长的声音。在这个美丽的黄昏,他是否又一次地喊出了“放荡”的口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年在他的“放荡”声中冲进泥淖中的小孩子,已经长大,还走了出去,从乡村里,走到繁华的都市。
没有人再向泥淖中冲去,尽管池塘里还有很多的鱼,那些在浅水里挣扎的鱼虾已经不能再让村人激动。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视线已经完全地挪移到了外面的世界。
我慢慢地走到老村长面前,恭敬地叫了一声:“老村长好!”,老人家脸上的笑,灿烂盛开。 (责任编辑:曾玉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