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庄到小镇,从小镇到县城,爸妈搬了两次家,我想,这不仅仅是两次搬家,它的实质是农村人口的城镇化。
从务农到经商,从杂货铺到加工厂,我想,这也不仅仅是职业选择的变化,更是爸妈在追逐着他们的梦想,丰富着他们的人生!
中国当代社会,历经改革开放,经济腾飞,社会繁荣,正是这样的社会大环境,激发了我爸爸的勇气和灵感,正是这样的社会大环境,成就了我爸妈这些平常百姓心中的梦想!
老农爸妈进了城
作者:王越
一
2000年除夕。 刚过午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已经在小镇上四处响起了,那是赶早的人家已经吃上年夜饭了。在我们老家豫南信阳的农村小镇,年夜饭前都要鸣放鞭炮,辞旧迎新的。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的心里既有过新年的兴奋,又有快点准备年夜饭,好燃放鞭炮的着急。
在精心地收拾房间的爸爸一听见炮声就说:“老规矩是要守更的,年夜饭吃得越晚越好。”我和妹妹不答应,因为我们还想吃完饭,观看春节联欢晚会呢!妈妈说:“吃早的那都是孩子在城里住,今儿回来和父母团圆的人家,因为吃了年夜饭,他们还要赶回城里去呢。”在我和妹妹的催促下,妈妈却很快做好了我妹妹爱吃的糖醋鱼,我爱吃的猪肉炖粉条,我爸爸爱吃的牛肉、鸡爪,妈妈爱吃的白水汆圆子等一大桌子菜。
洗了手和脸,燃放了鞭炮后,我们一家人就快快乐乐地吃上了年夜饭。爸爸和我喝白酒,妈妈和妹妹喝葡萄酒。爸爸一会招呼:“吃鱼,年年有余(鱼)!”一会招呼:“吃粉条,常(长)吃常有!”妈妈却招呼说:“吃圆子,一家人团团圆圆!”我知道,因为我在外地工作,一年难得回一趟家,妈妈更在意团圆。酒过三巡,爸爸端起酒杯提议说:“来,为我们家在镇上立稳脚跟,接上二层楼干一杯!”于是,四个欢快的酒杯碰得“叮叮”直响。
以前,我家在农村,1996年搬到镇上,买了两间平房。2000年年夏,在平房上又接上了一层,用爸爸的话说就是“今年我们家也住上了楼房。” 而这件事,意味着我们家生活水平的一次飞跃,也因此,今年过年我们一家特别开心!
也许是太高兴,也许是多喝了两杯醇香的白酒,爸爸深情地说起了他少年时的趣事:“六几年,我上小学时,成天念: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其实并不懂是啥意思,老师给讲说,等你们长大了,到共产主义社会了,就住上楼房,用上电灯电话了。那时我们这些农村娃哪里见过楼房、电话,只是觉得新奇呀!”顿了顿,他又说:“没有想到,八十年代我们家用上了电灯,九十年代用上了电话,今年,我们家也住上了楼房,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夙愿。”
听了这话,我们一家人不由得上上下下环顾着这幢簇新的楼房。在雪白的墙壁和大红的对联的烘托下,让人感觉到房间里洋溢着浓浓的温情与欢乐。可这时,我却不由得想起十里之外的村庄,想起小时候我们家住的低矮的泥巴房。
二
我的老家在信阳市淮滨县一个名叫王营的小村庄,那里住着二十余户人家,我爷爷、我爸爸还有我都在那里长大。我记事时,我们一家六口人住在土坯茅草搭成的四合院里。这泥巴房是爷爷娶了奶奶后,两个人辛辛苦苦用了一年时间,一锹泥一把草两个人自己亲手盖的。我记事的时候,这房子已经和爷爷奶奶一样老态龙钟了。不过,那里有我的第一声啼哭,有我儿时踩下的第一个脚印,满载着我们一家人的欢乐忧愁。
八十年代,田地分到户后,爸爸和妈妈春栽水稻,夏种红薯,冬种小麦,养肥猪,养山羊,勤勤恳恳,四季劳作,一家人卖了细粮吃粗粮,省吃俭用,终于攒了些钱,在1987年扒掉了低矮的泥巴房,翻盖了一处砖瓦房。那可是我们村第一处砖瓦房,其他人家的老人从那以后,人前人后都喜欢夸我爸妈。(就是现在,沿京广线北下,一进入信阳地界,仍然会看到稀疏的村庄中散布着一些泥巴房)
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央视一部《打工妹》的电视剧唤醒了小村庄的青壮年,从那时起,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到上海、武汉等大城市打工去了。村子能见到的除了上学的孩子,就是老人了。原本鸡鸣狗叫热热闹闹的村庄,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每逢农忙和春节,有零星回乡的乡亲们传说,在武汉贩菜的王大个家的老二一年挣了五六万,在上海收破烂的王国安一年都挣上了八九万,好多人都已经不愿意回乡种地了。听到这些消息后,更多的年青人走出了村庄。我爸爸也有了新想法。
因为我和妹妹一直在上学,父母离不开。而且那时我和妹妹上学学费、饭费等花销太大,建了新房后,家里也几乎入不敷出了。真是穷则思变,一天,我爸爸说:“我们去镇上做些生意吧。”
小镇叫王店,离我们村不到十里,因为每两天过一次集的原因,比我们村是繁华了一些,不过,除了一条长街外,也实在没有繁华到哪里去。1995年改革的春风从东南沿海吹到了中原腹地,邓小平“南巡讲话”给我们小镇带来的最早变化就是乡政府扒掉了临街的青砖院墙,盖起了一长溜商铺,向社会公开销售:一处两间,4万元。从挖地基到建成,关注的人不少,可是掏钱买的人并不多。因为,在我们那个贫穷的乡镇,在当时4万元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那还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我爸爸却动起了心思。当他把想去镇上买一处商铺的想法告诉我们时,我和妹妹高兴得都快要欢呼雀跃了。因为妹妹正在小镇上中学,对于家住镇上的同学的好处,我们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我妈妈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她说:“别说四万,家里连四千元都凑不齐,拿什么去买。”我爸爸立即说:“卖房子。”我妈一听,眼圈都红了:“我辛辛苦苦,一布袋,一布袋,一大车,一大车地卖粮食,一头肥猪一头肥猪地养,攒了多少年呀,才盖起这几间砖瓦房,你说卖就卖,我舍不得!”我爸爸则打定了主意,他说:“无商不活,不经商挣点活钱,怎么继续供养两个孩子继续上学呀,这将来他们想继续上学,那花钱的路子可就更多了。”我和妹妹也坚定地赞成,因为我们通过读书已经知道,在21世纪的中国,农村人口城镇化、城市化必将是大势所趋。听了我俩的话后,更是坚定了爸爸的决心。
随后,他就开始张罗借钱和卖房子了。恰巧本家的四叔要给大儿子娶媳妇,正愁着没有房子。很快,两家达成了协议,我爸以两万元的价钱把老宅给卖了。然后,爸爸又从我的两个舅舅那各借了些,凑够了四万,跑到镇上买下了一处临街商铺。事已至此,妈妈也没有办法了,只好跟着爸爸到了小镇上。
1996年秋,我们家的杂货铺开张了。从此,爸妈两人起早贪黑,精心经营杂货铺的生意。因为爸妈诚信经营,不欺不诈,实实在在,这铺子不但能糊口,还保证了我和妹妹上学的花销。每逢开学,妈妈给我和妹妹几千元的学费时,她都会说:“幸亏做点生意赚点辛苦钱,要是靠种田,还能供应起吗?”这时,我们越来越认识到到,爸爸还是蛮有头脑的。
三
时光飞逝,到了2000年夏,我和妹妹都先后毕业参加了工作。爸爸说:“没了你们两个‘讨债鬼',这手头一下子就宽裕了,我们家可以考虑在平房上再接一层了。”因为一直以来,爸妈都是用高大的柜台把商铺一分为二,前面经商,后面住宿。后面这半截住处十分狭窄,家具、衣物还有货物围成了堆。好在有个后院,院里有厨房。这样的格局,不方便生活,可人们只关心生意,没有人家太在意这些,而且左邻右舍,生意好的人家已经先后接上了二层。可我们家因为我和妹妹上学花销大,一直没有余钱来接,好在我和妹妹长年不在家,爸妈也就凑和着生活着。爸妈下定了决心,今年给接上二层。很快,秋天的时候,二层接好了,顺便又把一层也粉刷了一新。
2001年春节前,我从外地返家,看到二层上我们各自的卧室时,既高兴,又心酸,觉得父母真是太辛苦了!这一年的春节,我们一家过得特别愉快。
2001年的“五一”,我妹妹要出嫁了,我赶回家给她送亲。高高兴兴地办完亲事后,爸爸说: “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原来,经了几年商后,爸爸又有了办工厂的新想法。他在观看中央二套的节目时,注意到一个介绍新型建材乳胶漆的节目。在和北京某科研所多次联系,了解详情之后,他又找到对门的徐叔,和一位要好的朋友韩叔,商量三人合伙投资,购买技术,在家乡办一个乳胶漆厂。这两位叔叔也做了多年的小生意,有心想把生意做大,正苦于找不准项目。在分析了技术的可靠性,产品的适销性等问题后,又与北京科研所多次详细咨询了资金量后,他们三人毅然决定,向银行贷款,去北京学技术,在家乡办厂。可贷款要有抵押,我爸准备把我们家的二层楼房抵押给银行,我妈死活不同意。他要和我商量的就是这事。
爸爸说:“你也长大了,我应该听一下你的意见,如果你觉得行,那我就下定主意了,我们做你妈的思想工作。”然后,他就给我介绍说:“这几年,外出打工挣到钱的多回乡扒掉泥巴房,翻盖新楼房,他们在大城市里已经了解了乳胶漆,回来盖房子肯定要用。而且,县城里刚刚兴起商品房住宅小区建设热,那小区都需要刷乳胶漆。”而且爸爸说:“无工不富,全国人民都在奔小康,我们办工厂也是要奔小康呀! ”
结合我在城市对房地产业和建材市场的了解,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项目。可我妈激烈反对:“我起早贪黑,精打细算,好不容易……这刚住得安稳了,你又要把房子抵押给银行,万一你们赔了本,那可怎么办?不行!”想想妈妈说得也有道理,八十年代初,土里刨食,靠养些家畜,卖些粮食,扒了泥巴房盖了砖瓦房;九十年代,街头讨生活,靠卖杂货,除了供两个孩子读书,又建起了新家,住上了楼房。现在的安稳生活来之不易,对于未来的风险,她实在是看不清。想到妈妈的千辛万苦,我都不忍心再劝妈妈了,毕竟,父母既将步入老年,他们也该过上几年安稳的日子了。
可是爸爸很动感情地说:“我马上都五十岁了,要是再不做件像样的事情,这一生可就说过去就过去了。开过一家店与办过一家厂,那可是天大的区别!”我一听,两眼都湿润了,朦胧的目光中,爸爸的身影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我再一次选择了支持爸爸。妈妈委屈的泪水也没有说服爸爸倔强的“野心”。2001夏,在从银行贷出款后,爸爸、徐叔和韩步一行立即赶到北京学习技术,随后,定购设备,安装调试设备,试产投产。秋天,产品即投放市场,冬天,他们又组建了施工队,承接了一批施工项目。当年年底,他们一算账,略有赢利,并且用赢利添置了一辆货车。
当时,考虑到小镇的局限,在工厂筹建选址时,他们就把目光投向了县城,在县城租赁下一处厂房,它的好处是产品辐射了全县,可却难为了我爸爸。在后来的岁月里,爸爸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工厂的生产与销售,可是他还得兼顾小镇上的妈妈以及家里的杂货铺。就这样,他多是顶着晨星出发,踩着月亮回家,风里来雨里去。妈妈既生气又无奈,责怪爸爸说:“这苦可都是你自找的。”可是爸爸却乐呵呵地说:“这有苦更有甜。”
四
一分胆略一分福。历经三年的发展,小工厂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兴隆,爸爸越来越忙了,他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厂里,已经很少有时间回小镇了。
2004年春节的年夜饭上,妈妈仍然做了糖醋鱼、猪肉炖粉条、牛肉、鸡爪、白水汆圆子等一大桌子菜。吃饭时,在催促过我的婚事后,爸爸又宣布了他的新想法:“我准备在县城的小区购买一处房,把家搬到城里去。”我听了,都觉得惊讶,赶忙问:“那这个家呢?”“你小舅不是一直都想上小镇上做生意,正愁着买不到合适的铺子吗?卖给你小舅吧!”我妈一听,当然不同意,不说一铺养三代的传统想法,她更舍不得这个已经熟悉至极的窝呀!爸爸的理由还是那么充分:“这临街商铺,冬天冷,夏天热,我们年龄大了,身体快要吃不消了呀。城里的套房,那是冬暖夏凉!”真是这么回事,做生意一大早开门,晚上十点才关门,夏天屋里和外面一般热,冬天妈妈戴上手套,都还冻得十指肿胀。要说,这理由还真是充分。听了这话,妈妈都无语,这苦头她吃得最多!可妈妈还是说:“可我真是舍不得这个窝呀!”
小舅知道厂子生意不错,我们家搬到县城应当没有生活之忧,而且他确实早就有到小镇经商的打算,所以当然乐于买我家的商铺。于是2004年春天,我爸在县城购买了一处三室的房子,把家搬到了县城。后来我打电话问妈妈怎么想通了,妈妈说:“以前我问你,回家时为什么不坐白天的火车,非要坐夜里的火车,一夜坐着那么难受,你说,要是坐白天的火车,到了县城已是半夜,找不到回家的汽车了。我想,要是我们住在县城,你就不用熬夜坐夜车了。”我听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快要掉下来了。
2005年春节,我从石家庄乘坐的是上午的火车,回到家时是夜晚九点多。走进新家,不由得“哇”地惊叫:客厅里是崭新的红木家具、立式空调、大彩电,那派头绝不比城市里的人家低。进了爸妈的卧室,里面摆着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妈妈说:“我和你爸睡了一辈子木板床,他非要买这洋玩意。”在我的卧室里,摆着一个三截的大书橱,看到里面放着我和妹妹的旧课本时,我乐得笑了:“我们家也有书橱了!”妈妈说:“搬家时,你和你妹妹的几大箱子书没舍得扔,你爸就说,给你买个书柜装书吧。”虽然这些旧课本不太雅观,可是,我感觉到这书橱里装着爸妈对我们的浓浓爱心。走进厨房,我看到的是簇新的灶台和厨具,一角还有一个雪白的冰箱。卫生间里是洁白的洗脸盆和乳白色的洗衣机。各个房间都是窗明几净,整洁利落,看到餐厅里摆着一张大大的红木圆桌,我问:“家里人少,怎么买了这么大一饭桌”妈妈说:“你将来成了家,还有你妹妹一家,都回来了小饭桌坐不下。而且,你爸用了半辈子马蹄桌,也用烦了。”想到我离家千里,爸妈的心里一直都装着我,我又快要掉眼泪了。可是看到新家,还是欢乐比激动多,我说:“爸妈,你们都快老了,这回进了城也该享享福了。”我妈说:“老了老了,能进城享福,都是因为你爸胆子大。”我爸则认真地说:“都是因为国家政策好,国家富强了,我们这小家才跟着过上好日子!”
如今,爸妈在老家县城经营着乳胶漆工厂,过着安稳的生活。妹妹也在老家县城代理了一个知名品牌的乳产品,经营着她的事业。而我在石家庄工作,也已经成了家。当初,我们一家人从一个小村庄出发时,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天。是中国当代社会的大环境激发了我爸爸的勇气和灵感,也是社会大环境成就了我爸爸心中的梦想!
五
2006年春,我结婚回老家祭祖时看到,小村庄愈加安静。因为年青人多外出打工走进了城市。小村庄的泥巴房也已经破败不堪,老村子只有两三户老人在那里居住了。因为在城市打工挣到钱的有五六户,留在了上海、武汉等大城市;有五六户返乡创业的打工仔把家迁到了镇上。即使有三四家恋旧的回到村庄,可是在翻盖房屋时,他们也把新房都建到了新规划的公路旁,在那里,排排绿树掩映着一幢幛新落成的红砖小楼。
因为新修的一条省道横贯小镇,因此小镇愈加地繁荣,人口翻了番,街道也添了两三条。而且,当初我们的左邻右舍,有一部分也已经迁到了县城。在菜市场妈妈经常碰到小镇上的熟人。
现在,每当我在异乡遇到困难时,我都会想到爸妈,想到那些走向陌生城市的乡亲,只要想到爸妈都会给我很大的勇气,只要想到那些乡亲都会给我坚定的信心,鼓励我去融入城市,去开创属于我的新生活。 (责任编辑:曾玉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