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个”“书房”
张港
齐齐哈尔光复街是日本房,五十年代,这儿挤着各种各样的人家,这些人家中,我家算是“另类”――我爸教书,我妈也教书。教书的家书就多,书多就得有放书的地儿。刚记事时,爸爸是有个小书屋的:日本房子到处是“拉门”,储藏间也是拉门,那就是爸爸的书屋。
书屋的门总是拉上锁上的,天一黑,里面就坐上爸爸,他看什么我不知道。越是不让知道,小孩子越想知道,但那门我是进不去的,只好使劲的猜。猜着猜着,就进梦了。我梦见,自己在红红绿绿的书本中间,躺着看,滚着看,看了一本又一本……来尿了,我就在书堆里开尿。忽然,一惊,这是爸爸的宝贝书,糟了!一蹬,醒了。拉门缝漏出一线灯光。
吉大爷要写信,写信就找我爸。跟吉大爷身后,我溜进了拉门。有吉大爷抚着头,爸爸没有管我。嚯,这么多书,这么厚的书,砖一样码着。从那后,我总对自己说,哼,等长大了,也弄他个装书的房子!
这天玩够回家,拉门大开着,爸妈忙着,将书捆起来。我问“怎么了?”妈说:“给你姐弄个住处。”咦!姐不是住好好的么?我们五个一铺炕,她怎么一人占个小屋,占了爸爸书屋?我问爸爸,爸爸没好气地说:“小孩子,不要管。自己看书去!”从此,我嫉恨了姐姐。
东北人家炕上有个大卧柜,俺们管它叫“炕琴”。炕琴本是放衣服、被子的,现在里面挤进了爸爸的书。不久,到了不许看书的“文革”,爸爸因看“反动”书,还戴了高帽子,被游了街。炕琴成了禁区,里面装的谁也不会对外说。
捉迷藏我总是让人家活捉,这回一急,钻进了谁都不注意的炕琴。炕琴很破,有一条光从缝子射进来。干等着也没人来捉,正没趣时,手碰着了书。拿来对光一看,《普希金童话诗》,再拿一本又是好书,再拿一本又是好书。冲着光束看了起来。原来半懂不懂的“公主与七个勇士”“渔夫和金鱼”,竟是这么回事。看得有趣,我就忘了外面的事。
从那以后,家里没人时,我就钻进去看书,看了书,就出来讲书里的故事。谁也不知道我的秘密,大家全当是我自己编的,他们全服了我,什么事全听我的。
窝炕琴里看书,时间一长就难受了。于是,渴望舒舒服服地看书;于是,总想那曾经梦过的有书的屋子。
炕琴,当然不能算是书房,但是从这里决定了我一生与书为伴,我总是将它当成第一个书房。
下乡当知青,接受再教育。人累成那样,梦是极少的。极少作过的梦中,一是有肉吃,二就是有个装着书的房子。但是,我决心下定:再也不看那些让我家遭殃的书了,我要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踩一脚牛屎,当真正的贫下中农。
磨着滚着,书却来了。队长说:“你,大字报写得,书也教得。”我就当了农村教师。
学校教师睡二层铺,给我的是下铺。上铺那上海人,头上支个小灯,灯下是个小架子,架子上摆着书。我眼热极了:躺那地方看书,该是何等惬意!上海人是个纯读书人,爬上爬下样子很苦。一天,我提出交换铺位。他乐得不行,说我是白求恩式的好同志。
我早想好了,就在上海人原设计上进一步改造。拆了个木头包装箱,贴墙一溜,搭上架子,分三层,书按品种分别摆放。一上床,就拉亮小灯,舒舒服服地看书。渐渐地,我觉得,这不是一张床铺,这是个小屋,这是可以随随便便看书的书屋。于是,就在床头写下“可以清心也”,悄悄写完的东西后边,署上“清心阁”。
在敌视书的年代,在人们已经不知书房为何物的时代,我能有个“清心阁”,自然欣慰异常。
“清心阁”并不是世外桃源。一天工宣队查了我的铺,并且查出了苏联“黄色书刊”。队长命令:“这乱七八糟的,全锁起来,别放明面上毒害革命青少年。”没了“清心阁”,心乱得很,总有一个盛装书籍的屋子伴着批斗、撕打进入梦来。
1977 年,我上了大学,也结了婚。新房在爸爸家院子里,弟弟们帮我盖了间土坯房。房子不大像房子,但容得下我和媳妇加上书。但这不算书房,书在床下,看一回,等于一个小搬家。媳妇日子过得太苦,我不愿为看书让她增加愁容。
到造纸厂当教师后,分到了两室一厨,还有个小阳台。
三个平米的阳台,请出去杂物,放张桌子,摆只凳子,除了书,还挤得下一个瘦瘦的我。这可是真的书屋。既是书屋,自己也取了个雅号,名之为“穹庐”。“穹”谐音“穷”,与我相合;“庐”是简陋之屋,又与我相符。
夜深人静,满天的星辰一齐从窗子拥进来。我独享这静默之乐。将一天中做了什么,没有做什么,明天应该做什么,想个仔细。每当此时,心境特佳,头脑特灵,一切的忧烦,一切的苦恼,全都抛到窗外的黑暗之中。拧亮台灯,可以颜对或厚或薄或立或卧的书,于是,穹庐之中就有了曹雪芹、司马迁、鲁迅、塞万提斯们。与古今中外大家哲人随意对话,身在穹庐,其乐也融融。这时,又有许多学生,或笑或悲,也进入我的小屋。小屋无人来,却有彻夜之谈,小屋不能转身,却围坐许多朋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小屋,小屋,其乐无穷。穹庐,穹庐,何穷之有?
但是,穹庐太憋闷了,胳膊不是碰墙就是碰玻璃。特别是写不出来的时候,就想大叫一声,出出闷气。
大雨过后,天空是彩虹。我高高兴兴进了穹庐。啊呀!我的妈!雨水从封闭不好的窗子流入,桌子上蜿蜒着一条小河。书、本、纸,变了颜色。想到了杜甫的秋风茅屋,不禁悲从中来。杜甫草堂尚有“漫卷诗书”的空间,而我……
在穹庐坐了十年。好事来了:媳妇单位有了大房子。大房子可真大,光厅就是三十多平米。媳妇划出光线最好的南屋,让我当书房,随我一个人“折腾”。这是什么日子?这是人过的日子!
房子下来时,爸爸来看了,年已八十的他,兴致勃勃地比划着:这儿写字台,这儿电脑桌,这儿……你说怪不怪,爸爸想的竟跟我一样。从门走到窗,从窗走到门,我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儿:真笨,梦都不会作――梦中的书房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
这天,看完书后,妻子还没睡,她在摆弄存折。“数钱玩?”我说。她说:“咱家书房,还是小,你看文政家,墙上有字画,架上有瓷器。差不多了,再过一二年,换个大房子。你看电视里人家的书房,咱们也弄了那样的。”
虽然,妻子说的书房还远,但我们两个还是看了几处房子。妻子用手比量着房间,自言自语:书桌,书柜,电脑……陪着的售楼小姐问:“你家要开书店?”
有了新构想,动不动各种各样的书房就进入梦中。一夜,我笑醒了,说给妻子听,她乐得给我一拳:“你就梦吧!这年头,只有你梦不着的,没有做不到的。行了,好好睡吧,作你的美梦!” (责任编辑:王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