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女人
文/荒子破
星星眨一次眼,上帝抽一箪烟,一辈子就过去了。怎样才能使短促的生命精彩美丽?
“人穷不能贫志,不能忘本。”这是母亲常念叨的一句话,我生生记了二十年。这也是一个朴实女人一生的注脚。
山连山,沟连沟,穷人连着穷人。那年代,清一色的灰青葛布大褂,一排,蹲在乱石横遍的街头,唠嗑。谁也不比谁穷,碰头就丢一句:“吃饭了么?”然后便摸块石头搬一起,拿袖子摔下,掏出烟袋,鼓烟。母亲是个勤朴的人,用奶奶的话描述:能上得山扛得担子的媳妇。我们家守着一座荒山,名叫“东山坡”。父亲曾指着心窝子告诉我那是祖辈传下来的家宝,几辈人都守着它活,等着他老了就传给我看护。小时不懂,就知一个劲点头。大了才晓得那真是一片土旮旯地,分地那时白给都么人要,最后还是我们家的“宝”。几十年,那山其实就我母亲一个人的。爷爷早逝,奶奶年迈,父亲多病,我年幼,就母亲一个女人撑肩膀子扛起了一个大山的重量,讨活着一大家子人苦难的日子。山贫,喂不饱一根木头。长出的山麦子根根侏儒,营养不良。我就是从小吃那瘦弱的麦粒磨出的黑面长大的。能走路那年就爬下奶奶的襁褓跟着母亲上山拔草。日头底下的母亲舞着铮亮的锄头,像个壮实的汉子。早出早归,急匆匆地归家做饭伺候父亲和奶奶。早归早出,干到星星月亮都入睡了。几十年如一日,现在想来很惊讶一个孱弱女人体内的巨大潜力,到底是怎样熬过来的。母亲常在山脚和山坡上掘着掀头挖沟,深深浅浅的沟壑,我总问她:“妈,挖这些沟干啥?”母亲就会停下来,用手背抹抹汗,抬起头望天:“积水呀!天下了雨,庄稼才能活命,有了水日子才有盼头呀!”汗水浸满脸庞,佝偻住腰身,母亲又把掀头扎进生硬的土里。土地一生连着农民的命,农民的一辈子埋在了土地里。
“有水啦!有水啦!”90年那会,镇政府投资在村子里建蓄水池,?来?去,就画到了我们家那块宝上。东山坡地势很高,有500米,站半山腰可以俯瞰整个村子内貌。专家说可以顺利导流,灌溉起整个村子的土地。而且有很多绕山的沟壑,能减少大量的工程量。我骄傲地看着母亲,因为我知道这都是出自母亲一个人的手笔。我并没有瞧见母亲过多的喜悦,点头的时候母亲那张沧桑的脸上挂着阴阴的表情。后来才知道征用地是“宝山”身上惟一能下种子的“宝地”。以后老少几口人口下的馍馍从哪里来呢?母亲一句话也没多讲,冤屈一个人径直地吞进肚子里。“人不能忘本。记住了,孩子!”母亲咬着牙根跟我说,我使劲地点点头,一句话几移春秋不曾更变,也注定将带进我的坟墓。后来,导流成功了,村里的庄稼都一个高窜起来了,而我们家……母亲每天还是早出早归早归早出地一头窝在山头上,挥着铮亮的锄头,砍着“石头”。奶奶心疼她,父亲心疼她,我心疼她,可是一切都是命。
春天来了,母亲最终没能成就那顽固的事业,村长就带来了好消息。“镇上了解了情况,很快就请专家来帮你了!”泪如雨下,母亲趴父亲的肩膀上终于哭了。是啊,一个女人,即便是铁铸地,怎么能沉淀住这么多的苦难?“老天爷不会要人命的。”奶奶笑了,母亲笑了,笑地像朵绽放的小花。专家来了,搬来了一堆机器。化验了一下山上土壤的成分,画了一张山区规划图,说了一句:“种板栗!”专家走了,镇上送来了板栗树苗,母亲干了起来,干地更加起劲,母亲带着我干,这一干就是三年。“人穷不能贫志,老天爷不会要人命。”我记着呢!
多年前,我们家就办起了工厂,水果副食品加工厂。那几年,母亲把板栗种满了整座荒山,“宝山”最终变成山青水秀的宝山。宝山吸引了四方很多的买家。有钱了,母亲终于歇息了,雇了村里人看护着宝山。后来母亲又花钱专门请专家来给村里的土地做了一次彻底的规划,种上了经济林。再后来母亲又听从专家的建议投资开了一家加工厂,专雇村里村外的无业青年。我们家富了,村里人富了,村子富了。一条笔直的沥青公路,一排整齐有致的瓦房,一堆各色各样的门市店。街头再也找不见杂乱的石块,唠嗑的人却还在,聊我父亲的福气,聊政府的政策,聊国外的局势。碰头的第一句依然还是“吃饭了么?”我想,这无意留下的习惯算是对于曾经贫苦的那些日子的一种缅怀与纪念吧!
我念大学了,母亲老了,满脸早年刻下的皱纹。老了的人更爱唠叨,每次假期回家母亲都要在我耳边念着早年那些走过来的路。母亲唠叨最多的一句还是:“人穷不能贫志,不能忘本。”“儿啊,好好念书,多做善事,多报答这个社会呀!”这是母亲后来总爱加上的一句话。
一个女人一辈子扛住了一座大山,活在老天爷的眼皮底下,天不绝人。人生苦短,一个人是该仔细思索一番:怎样活地精彩使自己,使他人? (责任编辑:王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