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难矣下乡苦兮
大姨妈被通知去云南军垦的那岁,比我现在岁数还小三年。若生逢今日,自当是爱娇的年龄,象牙塔的生活,没准有一两个小男朋友,为着一些细琐小事或开心或忧心。然历史无论如何不能被我们三言两语而改变,它总是带着它庄严的脸容一丝不苟的前行,只有当后人蹲在岸边拾遗时才猛然深觉它令人胆战心惊的严谨和与众不同的残酷。
每一个时代都有朝奉者与被朝奉者,大姨妈那代人信奉的对象即是开天辟地的主席。背毛主席语录和诗词,号召毛主席的言令,一朝敬仰,遂当仁不让。那时,‘光荣妈妈’之称铺天盖地,外婆也是众母之一。大姨妈生为长女,外表柔弱,性格刚烈。照顾底下五个妹妹一个弟弟,是一直以来背负的责任。于是长女如母,代全家远行,义无反顾响应垦荒运动,自告奋勇前去报名。
外婆回忆起送大姨妈上火车的情形总不免戚戚,古来稀的年纪不妨碍她对于旧时岁月的坚韧记忆。开往云南的火车就要开动,送行的队伍宛如长龙。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火车悠悠鸣笛,听来却急如催命,一时间,哭叫的有之,挥帕的有之,场面难以控制。我们家庭比起旁人,显得格外安静。外婆说,大姨妈从小性格如男孩,内心情感不喜表露,家中姐妹若遭欺负,第一个挺身而出的却是这个大姐。楼上邻居曾与众姐妹与事不合,大姐知道后,一个箭步冲上楼,对着闹事的哥儿们就是两耳刮子。哥儿几个怔愣,从此不敢捣腾。如此男人婆的脾性,却在离别之际终落下泪来。
火车开了三天三夜到达云南,换乘车子盘行于山,又是三日。往景洪市还要下去,快近越南,工作在一个小地方种植橡胶树。日子凄苦,自不必说。闲时买2元7毛的口琴一只,爱不释手。学着捻线勾台布,抢救过突遇火灾的橡胶林。休息在竹屋,气候炎热,吃食简单。见过各品种的蛇鼠,每天看着蚊蚁扑腾入睡,彷佛群魔乱舞。此间遇到的人事,非吾等娇生惯养之辈能够想象。出门在外,辛苦是肯定,再加上每每不期而来的乡愁,更是叫人觉得度日如年。上海的一切俗物均在离开的那瞬间全然变得可爱起来。
过两年获得探亲一次,积攒的钱给足父母,仍不忘分弟弟妹妹各一份。离家两年,还是那个大姐,哼着革命战歌跳着进家门的大姐,喜欢写日记的大姐,文字隽永文思泉涌的大姐,疼爱弟妹的大姐,外柔内刚的大姐,从不张扬的大姐,敢于挑大梁的大姐。再次回到云南,不出几个月,外婆这边接到噩耗。大姐在那里因食用了不干净的天露水,患急性菌痢,腹泻24小时之后,在氧气瓶送到之前,于冬至那夜孤独死去。
年仅21岁。
一个星期后的元旦,外婆外公和知青办公室的领导赶至云南办理后事,开追悼会,草草入葬。再见父母,尸骨已寒。白发人送黑发人,满屋子人不禁失声恸哭。
改革开放以后,上海电视台录制知青子女的故事,采访到外婆家,拍摄了一集。母亲特意录下该期节目,可惜带子辗转出借,已然流失。外公外婆收藏大姨妈的一束头发也在悼念时烧祭,当年葬在云南的墓无人照看已久,甚至是否还在也没得知晓。可以说,关于大姨妈的生前故事,除了记忆,再无遗物可寻。
历史的车轮这样无情的辗过,苦难的记忆被健忘的人们抛诸脑后。我在网上查询大姨妈的名字,却没找到一丝一毫的记录。也是啊,将热情奉献给荒漠,将青春浪掷在异乡,将生命成全革命进程的那一代人,何止成千上万。我们心里记挂的人只属红尘沧海一粟,他们个人以为的伟大尚不足以载入史册。好事者翻起旧帐,也不过淡淡道一句:呀,那一代人呵……
今夕已是纪念上山下乡36周年了,云南的橡胶林据说已初具规模。以血肉之躯修筑一片橡胶,除却惆怅还能怎样。西部大开发,又是需要知识青年的时机。冯艾身体力行,支教西域,堪称楷模。此番到底不同往日,回来考研还有加分。大学生首当其冲,好奇心让他们不顾父母的操心,在家哪个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宝贝,去往那里,凡事从头学起。只要不把支援当旅行,就好过在家中养膘。纵然什么都不成功,也可挥挥衣袖告诉自己,我尚年轻。也算是历练吧,燕雀变鸿鹄,鲤鱼跃龙门,没有一件是简单的。
母亲向我感喟,她一直没有觉得大姨妈已经过世,在无数次的梦里,思念里,祭奠里她告诉自己,大姐只是在深山老林中迷失了方向。母亲这种自我催眠,我亦不愿揭穿。人人心中都有一块尘封的地儿,专为可亲的人留待。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时代终于过去,美丽的西双版纳,荒垠无涯的呼玛,血染的风采,无悔的青春,留给后代记取至多不过一部《孽债》,一曲《渴望》。
无意中看到陈章先生的《知青趣事》,感叹当年事确该当年人来写。自己无端动笔,败于仓促,流于肤浅。最后也学他抄送知青通讯录上的打油诗,作为结束吾辈对那代人虽幼嫩但真切的追思吧。
“在劫难逃一代同,无端投笔去从农。
&n bsp; 耕耘两亩三分地,要叫全球一片红。
扎根曾夸千岁柏,回城争拥一窝蜂。
十年参悟知多少,何止佛家四大空。”
编者按:当年知青的中国梦是“我以我血荐轩辕”,不用再“抛头颅洒热血”的和谐社会,你的中国梦又是什么?
作者:安小羽 (责任编辑:曾玉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