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而无休张保庆
过去是从政府的角度来抓,现在是从民间的角度来抓,但目的都一样,就是要把困难学生的问题解决好。
撰稿/陈统奎(记者)
12月4日,北京的天空灰蒙蒙。西单大木仓胡同教育部新办公楼里。 张保庆的办公室在九楼,最高层。“还是以前的办公室,但现在主人是中国教育发展基金会的理事长。”这是几天前,张保庆邀请几位首都记者来访时说的一句话。
去年10月,他从教育部副部长职位上退下来,今年3月就操办成立了中国教育发展基金会,并担任首任理事长。
在这个上午,采访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到中午12点半。“因骂成名”的(点名批评8省助学贷款落实不到位)张保庆刚一落座就对我说,退下来后,想过清静日子,“低调一些”,现如今任基金会理事长,却不允许他退居幕后,为了募款,不得不继续摇旗呐喊。
结束采访时,张保庆说:很抱歉,这次没有时间请你吃饭。而当我走出办公室与他的秘书话别时,秘书示意我等一等,拎起盒饭小步跑去送给张保庆。
对于人称“便当部长”的张保庆,我相信这不是作秀。
从“命令”到“请求”
记者:部长好当,还是理事长好当?
张保庆:不一样。当部长很难,当理事长也很难,但是难点不一样。当部长,第一,要管好中央、国务院方针政策的落实;第二要代表部里处理政务,解决矛盾与困难,保证行政机关的正常运转。责任大,工作要求高,处理不好可会影响国家教育。根据目前中国各方面的情况来看,要想履行好部长的职责,当一个称职的部长不容易,很难。你要想混日子,那容易。
基金会的理事长不一样。我们的基金会是一个公益性的社会基金,是一个民间机构。它没有法定的你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不像部长,有你必须完成的责任,政治任务。但是,你要当好这个基金会理事长,而不是来混日子,也不是来养老,要当事业来干,那也很难。它跟政府不一样,政府从上到下都有一套条线,我讲了话以后,发了文件以后,下面是要执行的。基金会不一样,你要人家捐款,人家爱捐就捐,不捐就不捐,不能强迫。要多做公关,多跟人家见面,请人家捐款,这就是求人喽。不是命令而是求人了,是我求人家。
记者:这种转变对您来说难吗﹖
张保庆:我一开始就很放得开。年龄到了,退下来之后,本想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后来大家来劝我,便不再推辞,因为它跟我过去的工作很密切,算是我过去工作的一种延伸吧。过去是从政府的角度来抓,现在是从民间的角度来抓,但目的都一样,就是要把困难学生的问题解决好。
求人,这个我是做好心理准备的。过去,可以命令人,现在完全是交朋友,放低姿态。一个人为了困难学生,拜访一些企业家,拜访一些个人,这没什么,这不丢人。我也不觉得掉价,现在只要人家提出要见我,我都见。麻烦的是,有的人不愿见你,不是我掉价,是人家不见你。有时给人家写封信,人家也不回复。
记者:在您眼里,理事长是一个领导岗位吗?
张保庆:基金会绝对不能按行政机构的办法来办。那就是尽量减少工作成本,现在真正在基金会拿钱的才4个人。我本人不拿,工资和报酬都在教育部拿。我们基金会副理事长是财政部的,他在财政部拿钱。秘书长是专职的,另外给他配几个助手。专职人员一定要少,大量用兼职人员。谁愿意干,我们发点补贴。如果搞大活动,我们以项目形式外包给专业公司。平时不用养一帮人。绝对不能养很多人,这是很多基金会的一个经验教训。养那么多人,一年募来的钱,还不够发工资,这怎么行!
目前中国的一些基金会,通常是叫一些老同志来做,如果是来养老的,不可能开展开拓性的工作。养老,安置,那就是干好干差,都是一个样。
要当一个事业来干,不当一个事业来干,干不好。你也不能有私心,想捞点钱,拿点报酬,那就完了。我总结出三句话,搞基金会,特别是老同志来搞基金会,第一不是来养老,第二不是来发财,第三要干事业。可以当第二事业不能当第二职业。没有这三条,搞不好。
记者:慈善也是很讲专业性的,不是谁来了都可以干吧?
张保庆:这个我自己我很清楚,光靠上面这三条也不行,必须靠制度,包括你怎么用人,怎么操作。具体来说,人家给你捐款以后怎么办?
第一条,你不能把人家捐的钱弄没了。现在有些人拿捐来的钱去搞风险投资,搞股票投资,那就完了。我这个基金,绝对要保证基金的安全,绝对不搞风险性投资活动,收益可能很高,可我不干。
第二条,基金的使用必须坚持公开透明的原则。只有公开透明了,才能被监督,赢得捐款者的信任。我们在网上公布每年捐款使用的名单,如果有人发现问题而揭发,那我马上取消资助。公开透明这一条很重要,是当前老百姓看得很重的。
第三条,就是要尽量把钱花到刀刃上,这一条也很重要啊。中国现在救助面太大,但也不排除有些人并不困难但也来申领这个资助,如果大面积发生了,就出乱子了,弄不好就威信扫地。但是核实的成本很高啊,比如我们现在初中生的资助费是600元,一个四川的学生,从北京过去核查,单机票的费用就比资助的钱还多,这个钱花不起。
记者:怎么保证助学金真正到学生手里?
张保庆:我们曾想直接把这个钱寄给学生,但后来一想,如果把这个钱直接交给学生,可能会被家长拿走花掉。有人讲,何不给学生设立一个银行账户直接打进去?这是城市人的想法,一个农村的小学生谁给他设账户?我们搞过,行不通。我们最后决定先把钱交给校长或班主任,他们不是签字了嘛,同时也通知学生已经将钱寄给了校长、班主任了,让他去领。如果领不到,他就写信告诉我们。
现在有一个现象很令我忧虑。很多报纸都报道了,说很多学生没有感恩之心。这是一个道德取向问题。儒家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要知道好歹,不一定要去感激某个人,但应该感到这是社会各界对你的关怀,当然应该更好地学习,另外你长大了,不要你回报个人,但你也要好好工作,回报社会。一点感恩的思想还得有嘛。我们基金会现在还没发现这种学生,但是我非常警惕。
声誉比什么都重要
记者:很多慈善家普遍反映,向国有企业募款难度很大,您却成功募到不少款项,是不是捐款给张保庆,企业家们很放心?
张保庆:有这种因素。但基金会不能光靠我一个人,必须要靠声誉。我非常注意我们基金会的声誉和形象。我拒绝了很多单位和个人的捐款,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提出了一些我们不能接受的条件,比如他要做生意,要以我的名字注册成立一个公司,这个我不能同意。还有,他要我帮他的女儿上大学,这怎么行啊?我跟基金会的工作人员讲,这种钱一分都不能要,有损基金会形象的钱再多我都不要。这一条不能打马虎眼。现在很多基金会,问题都出在这里。公益性基金会,都应该这么干。我这个人呢,有的人说我很开放,有的人说我很保守。凡是目的不纯的捐款,我都不要,哪怕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就是守住这块阵地。
这就是为什么我敢讲,我要办最好的基金会之一。这个话不是吹牛的,我是真的这样干,第一保证基金安全,第二操作要公开透明,第三基金会的人不谋私利,第四把钱送到最困难的学生手里,第五保证基金会持续健康地往前走。
记者:您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茶总是要凉的,趁我现在还有点余温,抓紧为基金会多募集一点钱!
张保庆:这是一个官场的规律。世界是很复杂的,你不可能要求人家,你当官时是这个样子,不当官时还是这个样子。茶是要凉的,这个我很清醒,也是一种世之常情。
我说,茶总是要凉的,但凉得有快慢。如果你这个人的人品好,你当官的官品好,那人家就尊重你,凉得就慢一些,也会始终有几个朋友。你当官的时候,官品人品一塌糊涂,那你下来之后,就会凉得很快。我自己的判断,我这个人的人品官品还是可以的,在任时,我对人品官品看得很重,拒绝了很多诱惑。有些人可能看到了我这一点。
记者:您把基金会的宗旨定位为3句话:向海内外广泛募集资金;重点配合政府资助贫困学生完成学业;支持地方教育发展中的一些特殊困难。
张保庆:现在,我们的重点应该转到帮助困难学生完成学业上。现在政府和社会各界,要共同努力,一定要让学生完成学业,完成学业可不是都完成大学。小学和初中必须完成,高中是有选择,上高中的同学要让他把高中上完,将来考上大学的,如有困难,你要让他把大学上完。
当然,基金会不可能包打天下。帮助困难学生是党和国家的大政策。我们讲教育要均衡发展,空喊是不行的。我就认为,在当前情况下,你空喊教育公平,做不到。而且,很长时间内都很难做到公平。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党和政府再加上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能够让困难学生都能完成学业的话,这就是当前中国,实现教育公平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教育本身自然就和谐了。否则的话,谁有钱谁上学,谁没钱就不能上学,还和谐个什么?
记者:所以您在任上推出了包括国家奖学金在内的各项资助大学生的制度。
张保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落实,不是空喊口号。国家奖学金,我当时设计的标准是比较高的,拿到这个钱,就是很大的荣誉。如同国外的总理奖、总统奖,拿到就是一种荣耀。一等奖8000元,还叫学校必须配套减免学费,我当时讲,要保证学生无忧无虑把学业完成。后来有人认为太高了。我当时想叫总理奖学金,朱镕基总理不同意,后来改叫国家奖学金。
记者:我们知道,在一些学校,这笔奖学金被分成几笔,分给几个学生。
张保庆:这就错了。我就害怕这点。这完全违背了国家奖学金的初衷。不能这么做。我们当时讲,拿这个钱,就是要人家有荣誉感!当然,他们这样做也有道理,因为困难学生比较多,总想面大一点。
我们还规定,大学每年要拿出10%的学费来支助贫困学生,可能不少高校没做到。在目前情况下,学生有穷有富,给所有的学生免费我们做不到,但是从学费里面拿出一部分来资助贫困学生,这不就很好了嘛,是一种贫富调整。
对于一些高校来讲,一些学生穷得连学都上不去了,困难却无人来帮,还谈得上什么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怎么培养的?还空讲什么德育、思想工作?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们搞什么名堂嘛,你们?!
受用一辈子的挡箭牌
记者:您常常对人讲您父亲对您的影响,您的古道热肠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吗?
张保庆:我父母对我影响都非常大,但对我影响最大的,还不是教育我如何帮助别人。影响最大的是父母教育我,人要有志气,人穷志不穷。我们家一直很穷,但是再穷父母都坚持送我念书。我父母在乡亲们之中很有威信,很有口碑。
我父亲对我有两个要求:不要贪财不要贪色。这个标准并不高,可现在很多人做不到。有些人,一旦有了一官半职就得意忘形,趾高气扬,忘乎所以。
记者:人们可以批评他们没有历史感。
张保庆:历史感?他们哪有历史感?说他们没有历史感那叫抬举他。这历史感是时髦词,这是抬举他了。我自己的看法,这些贪官,失掉了做人的基础。做人做官,必须先做人后做官。现在不少人,老想做大官,但并不知道怎么做人,乱搞。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并不是大道理。大道理是讲信仰,讲境界,他们都谈不上。有些人,心里是很肮脏的,话说得很漂亮,但是财和色来了根本挡不住。
不少人说是共产党腐败,我说不是,古今中外都有贪官污吏,这是一个社会现象,避免不了的。本质上,就是做人没做好。比如说,你一生要追求什么?要真正追求奢华,追求玩女人,这些东西来了,他根本挡不住。另外,作为共产党人,还有个信仰问题。没有信仰之后,自然把贪图享乐、享受荣华富贵当作目标。
记者:所以要感谢您的父亲给您一个挡箭牌。
张保庆:这是。另外,我还要感谢我所受的学校教育。不得不承认,当时学校对我的教育是成功的。那个年代,左也好右也好,各种运动很多,但做人做事的标准是清晰的。比方说,什么叫美,什么叫丑,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大家是清楚的,尽管里面有“左”的成分。另外,大环境较好,跟学校课堂上老师教的一致吻合,自然就容易被吸收。
有的人讲,教育办不好,那就多办监狱,我同意。社会和谐发展,首先教育要和谐发展。经济的发展可以按市场经济的道路走,但是社会的发展就不能简单按市场经济的办法办。市场经济不等于市场社会。你搞什么两极分化,有钱才有书读,没钱都没书读,这怎么行!
现在我们很多人,张口闭口就是市场经济,究竟什么是市场经济也没搞懂,更没有搞懂什么是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
记者:您到下面有被骗的经历吗?
张保庆:有,但很少。我衡量下属工作搞得好不好,从来不搞工作汇报。好多事情,要靠自己观察了解。另外,要创造条件,让人讲真话。咱们是农村出身,只要到下面去转一转,看一看,就心中有数了。我到地方去,大家都知道我的脾气,我跟他们实话实说,什么问题能解决,什么问题不能解决,该办的事情我立马就办,我不会打官腔,不会说等我回去再研究研究。当官会不会被欺骗,我告诉你,群众欺骗你,首先是你欺骗了群众。你欺骗了人家,人家就惩罚你。
记者:报纸上还说,您是一个“便当部长”,中午就在办公室吃盒饭。
张保庆:我们教育部的领导都是这样。我经历了5届部领导班子了,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一个单位作风的形成,光靠喊是不行的,要有实际行动。风气是靠带出来的,而不是靠讲出来的。
我跟我们教育部年轻的同志开玩笑,什么叫成熟:出去了,好的也可以吃,回来了,稀饭照样喝;出去之后,高级宾馆可以住,回来以后,自己的房子、床铺要睡得更香;此外,看来看去还是自己老婆好。钱是好东西,但是钱摆到自己面前,不该自己拿的绝不能拿。这就叫成熟。
现在,很多人怕谈人生观,其实人生观很简单。就是看你自己这辈子怎么过。这就是人生观。人一辈子都是在美与丑,善与恶,是与非的斗争当中度过。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这些事,必须面对,必须选择。
记者:世界上,很多国家高级官员下来以后,都投身到慈善事业中,目前比较令人瞩目的是美国前总统克林顿。
张保庆:这,也可能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一种追求。我退下来,本来想过得更安静一点,更随意一些,但后来是接了基金会的工作,要把基金办成最好的基金会之一,那要花很多精力。
我们基金会现在还在创立阶段。美国一个基金会能有几百亿美元,我现在提出的目标是先募到10亿人民币。对基金会,我非干出名堂不可,如果身体不出毛病,我干到70岁。如果身体出毛病,我也想给后面的人打好一个基础。我们面临的压力非常大。比方说,今年申请的人有20多万,我们只资助了1.3万,我心里很不舒服。
记者:有人说,张保庆因为穷苦出身,有一种感恩心理,所以愿意干这个事情。
张保庆:也是也不是。作为一个部级领导人,光有感恩的心去做这个事情,那远远不够。不过也有这个因素,这个我承认。但是作为一个部级干部,首先要认识到位,资助困难学生完成学业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宏观讲和谐社会,微观就是帮助学生完成学业,和谐教育。往大处讲,这关系国家前途。 (责任编辑:曾玉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