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永图:“政府入世,一些新观点被接受了”
·编者按·
一切都源于不同寻常的开放。
在5年的历史节点上,俯看中国入世的变迁,一些数据被一再提起:2001年中国GDP总量为9万多亿元,到2006年GDP的总量将达20万亿,5年来,翻了一番不止,经济总量从2001年世界的第六位上升到今年的第四位。
与经济数据显示的繁荣相对应的是,入世对中国更深层面的影响是政府变革。
有专家说,“中国的入世,首先是政府入世。”外来压力与中国内在改革诉求的结合,成为政府嬗变的原动力。
政府入世,第一个层面是大规模的法规清理修改。在5年过渡期里,中央层面制定、修改和废止了3000多项法律规章,而在省一级,立改废法规达几十万件之多;
其次是政府的透明度,立法的公共参与程度,保障人民的知情权,都是入世后政府接受了新理念后的做法。
那么,下一步怎么走,除了2007年12月极少数条款结束过渡期,明年所有中国入世承诺均将落实,没有了国际压力,中国是否还能自己主动开放?
无论是薄熙来、龙永图还是古铁雷斯,给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开放仍然是国际潮流,中国正在通过多边、双边的各种谈判寻求进一步对外开放。实践已经证明,中国的发展正是由于开放寻找到了发展的机会。
也惟有开放,才能促进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化,达致政府的良治。
(晨星)
历史在5年前这一刻公平地打开了一扇门,龙永图走了进去,他的身份是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
5年过去了,龙永图有了博鳌亚洲论坛秘书长的新身份,但是人们依旧乐意倾听他讲述中国入世五周年的成败得失。
他的历史坐标,也随着人们对中国入世的评判而上下起伏。
所有的光荣与梦想已经到达,却并非毫无争议。有些人看到了中国成为全球遭受反倾销最多的国家的事实。但龙永图看到的,是中国外贸总额从5000亿美元到15000亿美元的“核裂变”。
“有些人没有看到整片森林,却在研究一棵病树。”龙永图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如是回应。
入世利弊,应由消费者说了算
《21世纪》:5年前,很多中国人对入世感到恐慌。“狼来了”的呼声一度充斥我们的耳朵。今天回过头来看,您觉得当初的恐惧变成现实了吗?
龙永图:入世5年的情况表明,中国企业和中国经济的竞争力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入世的时候,有些人认为很多行业会遭受严重的冲击,甚至危言耸听地说会受到“毁灭性”打击。但是,中国入世后的情况表明,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相反,很多行业,比如汽车,反而取得了长足的进展。
汽车进入寻常百姓家,这在中国经济发展中是个历史性事件,它为我们的支柱产业提供了巨大的市场,成为推动产业发展最重要的因素。
此外,老百姓的生活方式也因此发生了重大变化,不但促进了旅游业的发展,而且促进了整个城市结构的扩大,带动房地产行业向周边扩张。这些都对中国经济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影响。
这些变化都是入世之后发生的,因为我们大幅降低了汽车的进口关税,迫使国内的汽车价格回归到国际价格。而且很多汽车巨头进入中国,向消费者提供物美价廉的产品。总体上说,竞争促进了汽车产业的发展,最终受益的是消费者。
《21世纪》:这是否说明入世5周年,市场的利益主体发生了变化,从而也影响了民众对入世的判断?
龙永图:我们在看入世得失的时候,应该更主要看给消费者带来多大利益。按我们过去计划经济的惯性思维,是要看生产者得到多大利益。当然,生产者的利益很重要,因为它要创造就业,要交税。但最终判断一个经济政策成败的,还是要看消费者是否得利。这是我们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过程中,市场观念的转变。
我们认为这种转变没有完全实现。很多人一谈就谈对产业的影响。要知道,产业是具体存在的,有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为它说话,而消费者是分散的,他们的声音常常得不到充分的表达。实际上,消费者的利益应该排在第一位,应该是整个经济政策,包括入世得失成败的一个标准。
所以,对入世的评价,还是要看最终的消费者得到了多少好处,也就是市场的反应怎么样。
《21世纪》:5年前,您是历史的亲历者。谈判的时候,我们预计到的对中国最大的好处以及最大的弊端是什么。5年后回头看,那些预测是否如你所料发生了?
龙永图:我们当时谈判的时候,充分认识到入世给中国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给中国经济和企业的发展带来一个比较宽松的国际环境。
当初加入世贸最重要的目标之一,是解决美国对中国一年一度的最惠国待遇的审查。根据世贸的基本规则,成员国之间要互相给予最惠国待遇,因此只要中国成为世贸组织的成员,我们完全有理由要求美国严格按照世贸组织的要求无条件给予中国最惠国待遇。所以入世五年后,我们再也没有看到美国国会对中国最惠国待遇问题进行一年一度的审查。
我认为,这就是入世给中国带来的最大的好处,一个比较友好的、宽松的外部发展环境。
还有一个好处。通过对入世承诺的履行,我们遵守了规则、开放了市场,树立了一个良好的国际形象。中国这几年国有银行上市后那么火,如果没有中国良好的国际形象,没有中国经济良好的走势,就没有人理你。
这些都是大问题。有时候我们常常看不到这些问题,而是看到某个具体的外资进来多少,收购了我们多少,这些都不全面。是在没有看到一片森林的情况下研究一棵病树,没有多大意义。如果没有看到大的形势来研究入世的成败的话,战略角度就低了点。
政府越来越透明
《21世纪》:当年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入世最大的挑战是“政府入世”。那么五年以来,您对中国各级政府的入世情况作何评价?
龙永图:总体还是不错的,至少一些新的观点被接受了。比如非歧视原则,我们对民营企业采取平等待遇的做法,制定了很多保护民企的条例和规则,营造公平竞争的气氛。
关于透明度的原则,大家也越来越清楚了,所以确保政府的透明度,保障人民的知情权都是接受了新理念后的做法。
还有一个谈论比较多的是要给农民工国民待遇问题,这对中国经济的发展具有长远的影响。我非常兴奋,这些变化都是入世后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21世纪》:在贸易摩擦和反倾销事件频发的今天,政府应该怎么作为?
龙永图:应对反倾销,要办“有牙齿”的行业协会。政府要有力地支持行业协会。现在的行业协会都是“没有牙齿的”,造成协会没有权威,同行之间互相残杀。
而“带牙齿”的行业协会,就是要摆脱过去计划经济的套路,让行业的“龙头老大”任会长,占市场份额三成以上的行业龙头,最有权威,可以采取有力措施,强制制裁恶性竞争及违规者。
有人称反倾销是“内忧外患”,解决这一问题,对外交涉和对内防范都要硬。现在普遍的认识是对外交涉要强硬,实际上,对内防范更要硬,“内忧外患”关键在于“内忧”,而解决“内忧”惟有靠“带牙齿”的行业协会。
产业越开放就越安全
《21世纪》:在入世5周年这个关键时节,关于国家经济安全的讨论突然热起来。在您看来,经济开放和经济安全是否有矛盾?
龙永图:经济安全是国家安全整体的一部分。在当今全球化的国际社会,中国经济和世界经济已经不可分割。从整体国家安全来讲,如果中国的国家利益和其他国家特别是发达国家的利益,形成一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局面,中国才会最安全。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战略思想。
比如,我经常讲的关于全球产业链的问题。一件衬衫,品牌可能是意大利的,面料可能是法国的,制造可能一部分是中国一部分是越南的,批发可能是在美国,零售可能是在日本。这件衬衫产业链上的国家就是利益共同体。如果品牌一倒,产业链上所有国家的经济利益都会受损。通过跨国生产链,形成利益共同体,这对国家是最安全的。
我们先谈整体安全观,接下来再谈具体某个产业的安全。我的看法是,绝大多数产业是越开放越安全,因为越开放越发展,越发展就越安全;越封闭就越脆弱,越脆弱就越不安全。
《21世纪》:但是很多人看到了外资并购的事情,开始担心中国的产业安全以及经济主权受制于人。
龙永图:有些人以为我们中国已经走上了全球经济一体化的道路,丧失了很多经济主权。但是我们最主要的经济主权,比如银行的利率、关税税率、货币汇率等,决定经济的重要杠杆完全掌握在我们手里,这才是全局。至于哪个行业外国人多参点股,我们要动态地看待,股权是会变换的。
所以我们要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不要以为股权占50%以上我们就维护了主权,50%以下就丧失了主权。如果外国人只占10%的股份,但掌握了核心技术,最高级别经理人由他来谈,整个财务制度由他来控制,你占90%又能掌握多少主导权?
对目前经济安全的看法,很多没有一种客观的分析,有些时候感性的东西太多,理性的东西太少。归根结底,要看对中国企业有无好处,对中国经济和老百姓有无好处。讲些空话、套话是没用的。
开放没有止境
《21世纪》: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入世承诺已经兑现,开放可以到此为止。您怎么看?
龙永图:我觉得任何领域都有开放的必要,开放是没有止境的。
中国加入世贸的开放承诺,都是有条件的开放。比如现在有人说入世5周年后银行业将全面开放,其实是一种误解。我们只是承诺给外资银行国民待遇,这是满足世贸组织的最低要求,而不是全面开放,我们银行业的开放还早着呢。
事实上,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做出全面的开放。任何一个行业的开放都是没有止境的,也不可能达到全面开放。比如关税和管理外资的政策,任何国家都会有。世界上没有纯粹的自由贸易,只有相对的自由贸易;没有彻底的开放,只有相对的开放,除非全球经济都一体化了,达到现在欧盟内部那种程度的开放。
因此,所有行业应该减少对外开放的条件,减少开放的限制,使整个行业实现充分竞争,全面与国际接轨。这个行业只有在开放的环境中才能得到最大的发展。
我对入世最大的担心是,有些人觉得我们已经满足于这些入世的最低承诺了,可以歇口气,过去做了那么多承诺,吃了那么多亏,现在终于把亏吃完了,要关起门来收拾一下洋鬼子。这些扭曲的心理我在媒体上一再看到。
尽管一个国家不能全面彻底地开放,但是要不断扩大开放。中央的政策就是坚持不断地开放,不能因为5年了就不开放了,这违背了中央的政策,这些问题需要做出准确的判断。我希望各样各业像当初入世一样,再做一个未来5—10年的开放计划,怎样逐步开放,多快速度的开放对我们最有利。本报记者 丘慧慧 陈善哲 (责任编辑:赵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