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精神成就父亲房子梦

　　父亲一生只是个小职员。他常年在外奔波，如蚂蚁衔食，养活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平素与我们聚少离多，我们年幼时，他在外谋生；他年迈退休，我们都已长大成人，各自如长大的燕子般飞离了家。

　　他生性谨小慎为，虽没干过轰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也没犯个什么大错。父亲有个最大的特点，一旦自己认准的事，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总是一个人坚定而又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年轻时在人生中也曾遇到风浪，但他都默默地承受过来了。大约是生性有点耿直与节俭，父亲为人就显得不太随和，退休在老家闲赋的时候，又不善玩纸牌、麻将，唯一的爱好是去钓钓鱼。后来，鱼塘都被私人承包了，父亲钓鱼就无处可去。这让父亲愈来愈难受，有些失落和惆怅。做惯了的父亲无法适应无作为的日子，常常在家里自言自语道，这人一退休啊，等于判了无期徒刑！父亲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干一件他人生中的大事。

　　父亲对我们说，他想推掉土砖房老屋，在老地基上盖间红砖大瓦房。一石击起千层浪，此语一出，一下子在我们兄弟姐妹中炸开了窝。八十年代末期，依据我们家的财力，盖这样的瓦房，绝非易事。哥哥那时要去国外读博士；我刚从学校毕业，身无分文，正在找工作；几个姐姐早已出嫁。俗话说，请客一个星期不安宁；搬家一个月不安宁；盖房一年不安宁。在财力捉襟见肘，父母年事已高，又无后人居住的情况下，去盖这样的瓦房，其难度可想而知。故当时兄弟姐妹多持反对意见。

　　土砖房老屋建于二十多年前，早已墙壁脱落，破旧不堪。重建一间明亮的大瓦房，是父亲多年的宿愿。年轻时要养家糊口，无余钱来实现这个愿望。退休后有了闲暇，又有少许积蓄，父亲决意去实现这个梦想。父亲对我们说，建房我还能住上几年？我要在过世后，给你们留下一点东西！在我们的一片争执声中，父亲已拿定了主意，开始筹备建房。

　　那时，重盖一间瓦房，包工包料约需一万五千元。可我们知道，父亲退休费只有五千多元，加上哥哥帮他做了一点钢材生意，赚了四千多元，拢共不到一万元。如此，父亲要实现这个梦，就要节约成本开支，只能包工不包料。意味着所有建房原材料，砖、石、瓦、木要靠自己一手一脚买来凑齐。时年六十七岁的父亲，必须为自己的决定付出超负荷的劳动强度。

　　很快，父亲开始了蚂蚁搬家似的工作。自己搭拖拉机去运回红砖；托细姐找车捎回石灰；用板车到巴河中去装运河砂；砍倒屋后的一棵又一棵树，备做檀条和椽子；一点一点地挑回布瓦……经过父亲一个多月的忙碌筹备，历尽千辛万苦，人黑瘦了一圈，总算将建房材料凑齐了。于是，请来建筑队动手拆屋建房。

　　我刚刚在一家单位谋到职位。直到动手建房的第四天，才匆匆地回家一次。到家时旧房已拆掉，建筑队正在挖地基。父亲和母亲临时住在隔壁叔伯房细哥家中，尽管当天很疲累，父亲一身粉灰，满脸尘土，但当晚吃饭还很高兴，喝了很多酒。脸上红彤彤的，喜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第二天送我走，分手时还不住地说，小波，再回来就住新房了！我和父亲们都为新房即将竣工而激动。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返单位后，没有等来新房竣工的好消息。而是在第五天，忽然接到叔伯房细哥打来的电话，告知父亲因疲劳过度，今日早晨中风倒地了。老天！我的心一阵紧缩，仿佛被铁锚抓去般难受。心急火燎地赶到家，见新房正盖了一半，乡邻见我回了，立即领我赶到镇卫生院。在院中见到病床上的父亲，我倒吸一口凉气。几天前还忙进忙出的父亲，已是病来如山倒。因脑血管堵塞，右半身已失去了知觉，仍处昏迷状态。

　　经过几日的抢救，父亲慢慢地苏醒了过来，迷糊中的父亲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后，苍老的脸上淌动着痛苦的泪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流泪。在叔伯房亲戚帮助下，几天后，家中的新瓦房终于竣工。可父亲的病情未见好转，半身不遂，不能站立，得转到大医院治疗。

　　在办妥转院手续，病中的父亲执意要回新房中住上几日，方才转院。没能拗得过他，我和哥哥只得用板车拖着他回家。板车的胶轱辘辗着回家的小路，也辗着我的心。到了家门口，极度虚弱的父亲让人搀扶着他，用目光仔细凝视着新房的一切；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一砖一瓦，抚摸着他几十年来的梦想。他笑了，尽管那笑声中，夹杂着许多的苍桑与无奈。

　　转到市里的一个大医院后，父亲的病情仍未见好转，且每况愈下。哥哥那时已经出国，我只得和几位姐姐与母亲一道，轮流值班陪护。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有时彻夜不眠，呻吟不断。他在意识清楚时仍保持着乐观，精神稍好一点，他坚持自己手举着输液瓶，跛跛歪歪上厕所。在厕所中遇到与他相熟的病号也举着输液瓶，他竟达观地调侃道：来，我们干杯！父亲苦中作乐，尽可能将仅有的快乐传递给大家。

　　但病魔对父亲毫不手软，一次又一次中风，如飓风般袭来。在第三次中风后，终于彻底将父亲击垮。他完全瘫痪在床。家里无更多的钱来维持父亲住院；医院也无更好的救治办法。无奈之中，父亲出院回到了家中，度过他人生中最后也是最残酷的阶段。

　　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的身体像钉子般钉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小便完全不能自理。偶尔清醒时，父亲含糊而又自嘲地说，唉，干净了一辈子，没想到了得了这种病！起先，我们仍然坚持轮流替父亲清洗翻身。可时间一长，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就不能每时每刻守在父亲床边。唯有年迈的母亲与他朝夕相伴。但母亲身单力薄，翻洗一次父亲的身体很不容易。于是，万般无奈之中，我找来木工，用凿子在床板上开了一个洞，便于父亲方便。病痛的摧残让父亲生不如死。父亲在极度痛苦中，或声竭力嘶或苦苦哀求，要我们给他安眠药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让他和大家得已解脱。可怜的父亲，一生闯荡在外的硬汉子，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竟然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了。

　　在此期间，我只能偶尔回到家中。倘遇上好天气，我会把父亲抱到门口的一张躺椅上，让他晒晒久不见的太阳，用刀片修剪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躺椅里的父亲形销骨瘦，蜷缩成一团，唯有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中格外耀眼。眼前的一切于他是那么成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亲近，却又那么遥远。在这样一个时刻，他仍然牵挂唠叨着我的婚姻大事，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让我感动不已。

　　我早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为了安慰病中的父亲。我和爱人决定将婚期提前。没有钱，就因陋就简，请乡里的木匠在家中打家俱。木工的斧锯击打之声，常常惊醒卧房中的父亲。父亲在迷糊中骂骂咧咧。但只要马上告诉他，这响动是在为儿子打家俱，情绪激动的父亲马上平静下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家俱打好后，我们决定在元旦完婚。但在我筹备婚礼期间，也就是距我结婚尚有24天，父亲开始水米未进，人彻底不行了。我和几位姐姐马上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为他送终。公元1990年12月6日，天气格外寒冷，有凛冽的北风不住地抽打着窗棂。中午12点21分，辛劳一生，与病痛搏斗了近两年的父亲终于撒手人寰，极平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从他亲手建造的新房中去了天国，他走得很安详。

　　大家围在床前，望着愈来愈冰凉的父亲，放声痛哭。年迈而坚强的母亲，用手帮父亲合上了双眼，转身拿来一刀火纸，道，儿啦，你们不要哭。来，你们来磕头，送他上路，送他升天。青烟缭绕，冥币飞扬，我们呜咽着说，娘，不哭，不哭。可一边磕头，一边恸声四起，泪流满地。

　　我的父亲，与天底下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的父辈一样，他们平凡而普通，一生始终脚踏实地勤奋耕耘，人生不敢有过多的奢望。为了实现人生的价值，须终其一生，毕其功于一役。就像我的父亲，值了，真的值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如今，斯人已去，杳然无踪。父亲不在，房子仍在。父亲愚公一般的精神仍在。那房子是一座不倒的丰碑，永远地立在儿的心上。

　　作者：张长波

(责任编辑：柯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