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大约在冬季。
县武装部的吉普车把我送往潭门港,小车颠簸着穿越椰树林、麻黄林,而后驶上海滩,然后风驰电掣的赶往林桐哨所,然后撂下我一人。带我来的许科长说:“抓紧时间了解哨所民兵的工作生活情况,多积累一些素材,明天下午还得赶回部里开碰头会啊。 再见!……”
“吱”的一声吉普车开走了。
我放眼看去,右边是潭门港湾,再过去是博鳌港,左边是长坡的青葛椰林海岸线。琼海数十公里的海岸线,林桐这一段较复杂,海湾凹凸,水较深,敌情频发,县武装部确定在此建哨所,长期配备一个班的民兵值班巡逻。
哨所座落靠近海岸线,在椰林、麻黄林深处,一幢由岩石砌成的二层楼房,门窗简陋,很不起眼。所长姓石,四十来岁,推了个平头,身材不高,当了几年兵退伍回来,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挺有精神。他带着我在哨所周围转圈,边走边介绍情况。日头已西斜,几个民兵在哨所周围劳作。有的在戽水淘洗钛矿沙,水在木槽里冲起激流,有的在挥动长柄的木板把矿沙翻来翻去的刮着,经水的冲涮,黑黑的钛矿终露出真面目。有的民兵在菜地里浇水,一垄垄的青菜、韭菜绿油油的。穿过防风林,我们来到海滩,石所长指着弯弯长长的海岸线说:“每天天未亮,我们得到这些海岸线上捡‘海漂’。”“海漂?”我不解。石所长说:“‘海漂’就是国民党从外海顺海潮放漂过来的反动宣传品,有文字,有图片,有时候也有食品。我们得及时捡回来,然后上送公社、县武装部!”我听了,感觉到这海岸线格外神秘,心里顿时紧张。我连忙追问了一句:“你们夜里巡逻有否碰上敌特登陆?”“登陆?”石所长怔了一下,“我们这一带是没有的,不过在那边———”,他笑了笑,指着博鳌那个方向,“是有过这么一回事。”有一天夜里,海潮正涨。一支民兵巡逻队来到海岸线上,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在海滩上晃动。巡逻民兵大喝一声:“谁?”听不到应声,再喝道:“谁个?”只听见应声:“登陆!”这边巡逻听到“登陆”两个字,“卡”的一声把子弹推上膛,紧张的手指已扣紧扳机上,“叭”的一声,子弹飞了过去。那边那人影像鹿一样窜进防风林,跑了。那几个巡逻民兵呼啦啦的追上去。追呀追呀,追到村口,不见那个人影。不过还留下脚印。沿着脚印,追到一幢房子前。民兵们端枪冲了进去,大喝:“狗特务,快出来,要不扔手榴弹啦!”只见从屋里哆嗦着走出一个人,嘴里颤抖的哼着:“不要扔手榴弹,不要扔手榴弹……”他的裤腿也给树丛撕成一条条的。民兵喝道:“是你刚从海滩跑回来的?为什么要跑?”“我去海滩拉屎,听见你们开枪,我就跑啦!”“你为什么答应是‘登陆’的?”“哎呀,名字就叫‘登禄’的呀!”翌日一大早,民兵连长上门做案例笔录,只见登禄坐在门边上,正在一针一针的把扎在脚板下的硬木刺、篓界刺、大头刺挑出来,口中不断地“丝丝”作声哼痛……
石所长讲了很多海防线上的故事,我不禁插话说:“你们哨所几个人责任不轻呀,太辛苦了!”石所长轻轻一笑,说:“是潭门人都会这样做!”他指了指停泊在海面上几只大船说:“我们潭门每年都有几百艘渔船远航西沙、东沙、南沙,一方面捕捞,一方面守护我们国家的海疆。”我听了肃然起敬,不禁想起潭门苏德柳、苏德枫两兄弟所拥有的祖传数百年的手抄本更路簿,几百年前祖先用小楷工整的记录星斗位置和潮汐时辰,以及南海的大小岛屿与位置,就凭此更路簿,潭门人一代接一代,驾船扬帆于辽阔的大海。
午夜时分,涨潮了,海潮拍打海岸发出哗哗声,雨也下了,噼哩啦啦的弹落在窗口外的芭蕉叶上,风从木麻黄林吹过发出呜呜的怒吼声,涛声雨声风声混成一片。突然案桌上的那部手摇电话机响起来了。石所长一骨碌下床,抓起电话———“我是老石,哦,哦,好!”电话铃响就像一道命令,几个民兵都骨碌翻身下床,石所长放下话筒,说:“有情况!”然后他挑兵选将,一眨眼功夫,几个人已把枪背好,雨衣穿好。我想跟石所长去见识,石所长说:“外面路况复杂不好走,你就跟我们值班的同志当留守。看看我们有否运气抓个登陆的给你看看。”说毕,他一挥手,一行人马飞快钻进夜幕雨帘中。石所长他们出去后,我心里难以平静,睡不下来。躺在被窝里,竖起耳朵,生怕那突然大作的枪声会给风声涛声雨声所淹没。此次奉命来林桐哨所采访搜集民兵武装斗争的故事,其实我已执笔写了两个故事,这次的经历对修改故事大有裨益。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入睡,突然被吱呀的开门声惊醒。石所长他们回来了。我看那挂钟,已近四点。脱掉雨衣,一个个都给雨淋湿了。几个民兵急忙给枪枝擦拭,石所长摇了摇电话机把,抓起听筒便说:“孙科长,我是老石,我们巡逻三个地段,在二号位置埋伏两个小时,海面情况正常,报告完毕。”看着石所长他们带着疲惫的神态进入梦乡,此时外面隐约传来公鸡打鸣声。
天亮后,我跟昨夜留守的民兵小陈开小机船去海面上收网。收网成绩还不错,挂网的是几条龙虾、石斑鱼。临走前的午饭,很丰盛。
三十多年了,我没有回过一次林桐哨所,听说哨所已不复存在了,那个地方已面目全非。我写的那篇民兵故事收在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烽火南天》、《粤海长城》里,纸张也已泛黄了。哎,只三十多年而已呀,再一个三十多年,两个三十多年,三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