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监局长为何被停职

　　□本报记者 朱红军

　　“活在莫名的恐惧中”

　　49岁的安徽省阜南县安监局长於俊华自言，她正活在莫名的恐惧中。一则以她为主角的新闻引致各方关注。

　　2006年10月19日，於俊华因未完成招商引资任务，并被指存在虚报业绩被停职，处分还包括行政记过、党内警告。而该县市容局局长任献彬则因“检讨态度更差”，被就地免职，并遭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12月13日，此事被新华社披露，舆论哗然，有评论称，这是地方政府追求政绩导致的行政异化。

　　突如而来的曝光，令两位官员当下处境尤为尴尬。12月18日晚9时，於俊华最后一次与本报记者通话，称准备当夜离开阜南，远行数日。

　　当日她还透露，县里有关部门已组建联合调查组对其在职期间的招商及其他工作进行调查，她在安监局工作期间的财务资料也被调走。

　　在县纪委工作的丈夫私下不停询问妻子，“你经济上究竟有没问题？”

　　根据有关资料，於俊华一度是该县唯一的女性乡镇党委书记，早年从事计划生育工作，有当地官员称其“性格倔强”，“宁折不弯”，2001年，她还在争议中当选全国环保先进个人，而现在，她则坦言，被逼上了绝路，已无他想。

　　另一位当事人任献彬，是最早分配至阜南县的本科生，曾是县里最年轻的土木工程师，在其同事眼里是一个斯文内向的技术官员。

　　年初，任献彬从城建局副局长转任市容局：一个只有9人编制的行政机构。

　　免职期间，邻居称其“终日以牌局消遣苦闷”。12月18日，他百般顾虑后，向本报记者回应此事，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感喟令人唏嘘。

　　他承认因为自己工作失误，将明明只落实58万的引资进展虚报成100万，未完成400万的招商任务也是事实。

　　两位去职官员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眷恋。任献彬说，“从冰山终于走到了平原”，而於俊华则一声叹息：“自由了。”

　　作为政府职能部门的主管，考核其政绩本应依其本职工作完成的优劣，而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其身陷困境？

　　招商之迫

　　阜南县城坐落在阜阳南35公里，人口150万。在这座被称为“安徽西伯利亚”的地级市里，它迄今还顶着“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

　　有当地官员笑言，近年来，阜南闻名全国是沾了淮河泛滥的光，淮河第一闸王家坝便在其境内。而这绝不是好事，王家坝闸一开，十余个乡镇及万亩良田顷刻成为汪洋，受灾地区几近全县辖区的三分之一。

　　历来以禽蛋、柳编等农副产品加工业为支柱的经济结构，在天灾面前异常脆弱，用当地外宣办主任的话说，“解决温饱已属不易”。而较之阜阳市所提的工业腿短的困境，阜南县则是“连腿都没有。”“没有腿，怎么走路，何谈跨越？”县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如是说。

　　2006年，150万人口的阜南可支配财政收入的目标是1．4亿，而当地官员告诉本报记者，而全县财政供养人员所需工资经费至少4亿，缺口2亿多。这是一个典型的吃国家转移支付的贫困县。

　　脱贫的焦灼感困扰着阜南，一无资源，二无区位，三无产业。2003年，阜阳提出工业强市和招商引资目标，此后，阜南一马当先冲在全市前面，招商引资被视为惟一出路。

　　官方数据显示，从2002年到2004年，阜南县实际利用县外资金4亿多元，引资总量居阜阳市五县之首，还建起了一座总体规划面积达14平方公里的工业园区。

　　2006年初冬，在县城东郊，巨大的广告牌指示所在，一片麦田之上，有寥寥可数的厂房。满载工程材料的卡车时有穿梭，碾压着青青麦苗。

　　几百米外的新建县委办公大楼巍峨矗立，四围还显荒芜，这里被当地一些人认为是阜南振兴的唯一希望。

　　2006年，上级要求招商引资领先的势头必须得以维持，根据有关文件，阜阳市下达给阜南县的引资任务翻了一番，达8．13亿，几乎和历年总和相当。

　　年中才从外地调来的新书记，当头便面临着8．15亿的引资任务以及上级规定的惩罚措施。

　　这些措施包括，一年不完成指标，县领导要做“书面检查”，两年不完成就被评为“不称职”，三年没有完成要受到“降级”处理。

　　层层分解任务

　　“基层官员理应做出表率为地方经济做出贡献，但如果没有制度保证，这种积极性单靠呼吁是难以调动的。”县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如是强调。当地亦有官员持认同态度，“与其让他们在单位喝茶聊天，不如逼着做点实绩。”

　　2005年12月当地下发了《阜南县2006年招商引资目标任务及考核奖惩办法》（以下简称《办法》），根据各部门的规模及与经济关联度等因素将8亿元任务，逐层分解到31个乡镇和73个县直部门，以及垂直管理部门。

　　各乡镇的任务数从3000万到460万不等，而县直单位则从1500万到100万不等。作为市属垂直管理部门亦领到了从1000万到200万不等的任务。

　　记者了解到，甚至连残联、文联、新华书店，包括县一中、二中及职业高中都被赋予招商引资任务。

　　为了做好垂范，县四大班子领导共承担了总计1亿元人民币的任务，其中县委书记、县长各承担500万指标。

　　这是关乎所有单位和干部切身利益的硬任务，县委一官员以重中之重、压倒一切来形容兹事体大。

　　《办法》还规定，每个单位必须确定领导班子成员的三分之一时间离岗，专职招商工作；财政部门从各乡镇和各单位在职人员工资总额中扣除10％作为招商引资保证金，年底完成任务者补发，完不成任务者充公，作为招商引资基金。

　　此外，招商引资与干部的提拔使用、考核评比、奖金福利挂钩。

　　《办法》中规定的“一把手”问责制则对类似於俊华、任献彬这样的官员构成极大压力。

　　“2006年上半年完成任务30％以下的单位，一把手交出日常工作，离岗招商，年底完不成全年任务的单位一把手视为不称职，应自动辞职……该单位领导班子成员两年内不得提拔。”

　　当地一位官员一言以蔽之，“表是经济指标，里是政治任务”。

　　招商之艰

　　2006年12月18日上午，阜阳市招商工作培训大会在市委党校召开，数百位各市直单位以及各县“招商精英”云集于此，听取市招商办领导教诲，“走千山万水，说千言万语，吃千辛万苦，想千方百计。”

　　阜南县有官员则将招商概括为“三个凡是”：“凡是别人采用的招商方式都灵活运用，凡是别人采取的服务措施都学着去做，凡是有商机的招商活动都不放过，而且力争比别人做得更好。”

　　於俊华所在的安监局和任献彬所在的市容局各分到400万元人民币的招商指标。

　　年初，接到任务的第一时间，两位局长都向分管领导反映任务过重。

　　於俊华强调，安监局的编制只有5名，正式行政人员才只7人，日常安全监管工作、上级单位每年的安全整治专项行动，已令她应接不暇。

　　市容局编制只9人，自言不好交际的任献彬担心自己人脉不广、能力不够，兑现不出吸引外资的足够优惠措施。

　　但他们的抱怨并未被接受。

　　这两位几十年一直在阜南基层工作，人脉、关系均限于本地的局长，不得已开始艰难的招商征程。

　　於俊华先后去了沈阳、北京，甚至偏远的丹东，托亲戚、找朋友，经历了一次次的无功而返，“每个月，每个季度要上报进展时，焦虑得连觉都睡不好。”

　　而任献彬则称将自己的一半精力贡献给了招商引资，他先后接待了深圳、东莞、杭州、山东等外地客商，“一茬一茬，陪吃，陪住，陪玩”。他说，单位每年只有9000元的行政经费，几乎将迎来送往的事全部安排在自己家里，自掏腰包。

　　焦虑并非孤例，记者在当地接触的官员，总会不自觉地拜托，“你们在大城市的，有什么项目得介绍给我们啊。”

　　该县一下属二级机构的领导告诉本报记者，年内，前前后后为了招商引资花了十几万，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费用也没法报销。

　　而对于阜南来说，招商绝非易事，记者亦了解到，今年上半年，阜南县曾追随安徽代表团赴广东等地招商，签定的唯一意向合同，因对方索要巨额回扣不了了之。

　　2006年7月20日，阜南县委县政府通报了上半年全县招商引资考核情况，没有完成半年50％进度的单位达到89个，占三分之二。而市容局和安监局在内的7个单位则为零进度。

　　半程过后，通报文件指出，“当前周边地区及我市兄弟县市区招商引资形势咄咄逼人，稍有懈怠，必将失去发展先机，全年目标就很难实现。”

　　整个6月，於俊华和任献彬收到了一封又一封来自县招商办公室发出的紧急督查函，强调“（如果完不成任务）一把手交出日常工作，离岗专职招商”的后果。

　　不幸的第三季度还是来了。缓慢的进展彻底拖了全年的后腿，据悉，前三季度全县仅完成全年目标任务的64％多一点，远未达到75％的目标。而这恰是新书记任内的第一单业绩。

　　而安监局和市容局依然毫无进展。

　　10月12日，全县招商引资工作会议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进行，两位“零进度局长”事先接到通知，要求在大会上做表态发言。

　　於俊华当时认为，只要诚恳检讨一番，或许会安然度过，“又不是经济问题，又不是本职工作出现重大事故，不会怎么样的。”

　　直到此刻，还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们将迎来自己仕途生涯的重大挫折。

　　逼迫下的“不得已”？

　　事后证明，当天的三分钟发言，坏了事。

　　阜南县有关部门负责人向本报记者强调，处理两位“零进度局长”，并不全是因为招商任务没有完成，而是因为二人公然在大会上虚报招商业绩，影响极坏。

　　当日大会上，於俊华率先表态，在短暂的自我检讨之后，她谈起了自己正在引资的生物柴油项目，并当场出示产品范本，她还自信地称，此项目引资约1000万，已经落实设备98万云云。

　　任献彬未检讨，他首先强调，招商引资要实事求是，不要劳民伤财，不要搞形式主义。此外，占去他发言大部分内容的是对引进的大型商贸城项目的介绍。

　　会后，县有关部门实地考察后得出结论，於俊华所说的“阜南升华生物能源科技有限公司”项目，“只有两个小型储油罐、两个小型汽化炉及部分管道投资”，并没有达到98万元。而任献彬所提的“阜南千秋实业有限公司”亦与其大会发言不符。

　　一周后，处理结果以文件形式下发全县，一位官员称，“怪他们硬往枪口上撞。”该干部这样评价招商数据，“拎起来水淋淋的”，这种说法被县委宣传部否认。

　　但该县1－9月招商情况通报显示，第三季度全县上报项目114个，上报资金26475万，但经过考核后，实际认定只有30．61％，这意味着近70％引资未被认定，或者说存在虚报嫌疑。

　　当地一位村干部向记者讲了一个招商故事，该乡镇为了完成指标，让镇里的一家摩托车店私造合同，将店里展示的摩托车，以厂家投资为名，折合成具体数字，归于镇政府名下。

　　还有官员将县内一老板朋友的资金转出县外，在本地新成立一个公司，将钱打到该公司名下，是为引资。

　　有当地官员分析，实行任务分解是为了激发干部的积极性，但如果演变成为了完成指标而完成指标，虚报很难避免，“虚报也是被逼出来的”。

　　是否会造成饥不择食

　　阜南不少官员私下认为，招商引资虚报也好，未完成任务也好，不应该被问责至此。

　　亦有官员对现有招商重点有“异见”，阜南作为农业大县，招商引资重点应建立在农业及农产品加工业基础上，在商贸项目上也可尝试，“不应该好高骛远。”

　　类似观点似乎被印证。在阜南工业园里最醒目的是江苏大亚集团生产板材的厂区。

　　冲天的烟囱肆无忌惮地排放着浓浓白烟，这个堪称阜南最大、最成功的招商项目，投产三年后，给地方贡献税收的同时，正带来不可遏止的伤痛。

　　烟尘污染已令百米之外的县委大楼身受其害，当地官员说，“连窗户都不能开”，否则半刻工夫桌上就是一层灰。而当地百姓则抱怨饮用水源受到污染。

　　当年曾被阜阳市工业园区拒之门外的污染大户，现在是阜南县的座上宾。

　　另一个消息似乎令阜南人兴奋，另一大集团也拟在此投资一个亿元板材项目，但知晓该集团背景的灵通人士开始担忧是福是祸。

　　贫困的县城如饥似渴地希冀来自外来的现金流、项目，这是一个不平衡的单向选择的过程，而代价正被悄然付出。

　　2005年，县国税局招商引资进的富林化工厂亦在安全生产许可证和环评文件未完成的情况下，急促上马生产甲醛等危险化工品，最终经人举报被市里及省里安监部门通报处理。

　　可以查核的事实是，於俊华所在的县安监局曾在其中扮演了极为尴尬的角色。

　　她曾在市安监局的指示下，对该企业科以断电停产的处罚，虽然最后决定罚款10万，但经县领导协调后，执行到手的却是一纸白条。

　　无疑，当招商引资任务落到其肩上，当安全监管与经济发展在这个县城冲突时，她的选择注定是艰难的。

　　逼官招商

　　非阜南独创

　　谁都跑不了：2002年，仇和在宿迁推行1／3干部离岗招商、1／3干部轮岗创业，政府催生了上千“官商”。

　　2005年10月31日到11月9日，广西梧州市藤县47个部门的主要领导，在电视上一一亮相，为完不成招商引资任务向全县人民作说明或检讨。据报道，被责令电视检讨的47个部门单位，约占全县主要部门单位的70％，残联、妇联、团县委甚至史志办、计生局这样的部门也位列其中。

　　数字：山东临沂沂南县，上至县委一把手，下至一般干部，都有明确的引资指标：县委书记、县政府县长年招商引资额不低于200万元人民币，非经济主管部门及局级事业单位一般干部不低于10万元人民币。

　　河北邢台市南和县，2005年内每个县级领导引资任务为2000万元以上，乡镇5000万元以上，职能部门2000万元以上，党政群部门500万元以上。

　　压力：引资任务的额度各地不同，官员面临的压力却相似。例如安徽省濉溪县规定，凡没有完成年度招商引资本目标任务的乡镇和县直单位，取消其当年评优等资格；对该部门党政主要负责人不予提拔重用；其中工作变动的，跟踪处理；垂直门由县委建议其上级调整其工作岗位。望江县还规定，在招商引资考核考评工作要做到“一月一督查、两月一通报、半年一考核、一年一考评”。

　　有媒体报道，为了完成招商任务，一些地方，检察院引进一家高档海鲜酒店、交警队对自己的引资项目实行特殊保护、党委部门引进一家饺子店……都被作为招商引资的成果，出现在了地方的工作报告中。

(责任编辑：赵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