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吧!”但丁的这句话,一经马克思引用,便成为经典名言,因为它鼓舞了人们的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乃至一意孤行。同样是但丁的话,假若马克思没有插这一杠子,而是被张三李四援引,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就是百分百的右派言论,跟随而来的是撤职、批斗、蹲大牢,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季先生活到耄耋之年,愈活愈明白。明白之一,就是真理并非愈辨(辩)愈明。他曾举过两个辨与辩的例子,一个是《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毫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季先生觉得,惠施还可以答复:“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这样辩论下去,一万年也得不到结果。
另一个例子取自《儒林外史》:“丈人说:‘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哪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如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
季羡林总结:“以上两个辩论的例子,恐怕大家都是知道的。庄子和惠施都是诡辩家。《儒林外史》是讽刺小说。要说这两个对哲学辩论有普遍的代表性,那是言过其实。但是,倘若你细读中外哲学家‘辨’和‘辩’的文章,其背后确实潜藏着与上面两个例子类似的东西。这样的‘辨’和‘辩’能使真理愈辨(辩)愈明吗?戛戛乎难矣哉!”
话说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季羡林对21世纪世界文化发展趋势,作出两点预测:一、“东西方文化的发展规律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21世纪东方文化将再领风骚”。此话一出,舆论大哗,支持者不乏其人,反对者尤其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季羡林郑重声明:他的上述看法,决非一时兴起,心血来潮,也非出于狭隘的民族主义心理,图一时的痛快,为受压迫的东方民族出一口气,而是“几经考虑,慎思明辨,深信不疑的。”于是,大伙儿就等着看论战——论战犹如打架,最能激发国人的看客心理——谁知老先生一不商榷,二不反驳,而是高挂免战牌,上书三个大字“不争论”。
季先生说:“我是不相信‘真理愈辨(辩)愈明的’。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辩论激烈;但是没有哪一家由于辩或辨失败而放弃自己的主张的。我主张大家共同唱一出《三岔口》,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最后观众自己来判断是非。”
季先生此举,使一干摩拳擦掌的反对派失望,也使众多翘首以待的看客失落,甚至包括某些支持者。以笔者的一位朋友为例,他是赞同先生的观点的,先生抛出“不争论”,他不以为然,认为是示人以弱,特地通过笔者向季老请缨,要求为季老的主张辩护。最终由于季老的阻拦,才偃旗息鼓了事。
“美国现代成人教育之父”戴尔·卡内基有一句箴言:“永远不要与人争论。”因为,“要是输了,当然你就输了;如果赢了,你还是输了。为什么?如果你的胜利使对方的论点被攻击得千疮百孔,证明他一无是处,那又怎么样?你会觉得洋洋自得。但他呢?你会使他自惭,你伤了他的自尊,他会怨恨你。”这是从人性的角度说的。季羡林未必读过此公的著作,他只是从多年的经验教训中悟得:“如果……打笔墨官司,则对方也必起而应战。最初,双方或者还能克制自己,说话讲礼貌,有分寸。但是笔战越久,理性越少,最后甚至互相谩骂,人身攻击。到了这个地步,谁还能不强词夺理,歪曲事实呢?这样就离真理越来越远了。”堪谓与卡内基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
季羡林认为:“是否真理,要靠实践,兼历史和时间的检验。”因此,与其把精力消耗在无谓的争论,还不如抽出身来,集中精力,在苍茫的暮色中抓紧赶自己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