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甲:浮华时代的悲剧
★ 文/朱靖江
《满城尽带黄金甲》在12月中旬上映,是今年中国电影“大片之战”的收官之作。因为《英雄》和《十面埋伏》而毁誉参半的张艺谋导演,在《夜宴》和《墨攻》两部同类型电影抢先上映之后,第三度祭起“古装动作大片”的不二法宝,希望能在群雄并起的今日,扛住中国首席商业兼艺术导演的至尊大位。
一个炫耀而平淡的复制品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保卫战打得不算难看:《黄金甲》沿袭了张艺谋浓墨重彩的画面风格,令观众目不暇接;故事脱胎于曹禺的话剧《雷雨》,因此在人物关系和叙事逻辑上只需顺势而为,不再如前作一般,破绽百出,难以自圆其说。而张艺谋团队日渐圆熟的商业操作手法,更将所谓“曝乳”“谋女郎”“张、巩重续旧缘”等娱乐看点逐一引爆,还搬来各路所谓“名嘴”,在全球首映式上招揽看客;为了吸引新生代影迷,甚至专为当红偶像、现为摩托罗拉代言的周杰伦安排了一个超乎《雷雨》诸原型之外的角色:“杰王子”,并让这位面容木讷、心思单纯的王子成为贯串整部电影的核心人物。
平心而论,即便是张艺谋放弃了他在艺术电影领域的大师仪容,彻底将自身定位于商业大片的奋勇掘金者,《满城尽带黄金甲》也已经达到了他扩张的极限。
以张氏最擅长的影像构成而言,色彩的铺陈在这部影片中登峰造极,但花哨得几近失控:流光溢彩、琉璃满堂的宫廷建筑和内景陈设,炫耀着一种暴发户式的造作张狂,甚至不像《夜宴》中的王宫那样富有真实的砖瓦质感,也因此缺乏将观众带入历史现场的环境塑造力。
导演对大面积纯色系的钟情一如既往,先是遍地菊花黄灿灿地铺满宫院,继而叛军的金甲与王军的银甲在杀戮声中攻防进退,不见人的面孔,只见闪闪发光的金色与银色。如果说张艺谋曾经以他对纯色的夸张运用,开创了一种鲜明的影像风格——譬如《红高粱》中一望无际的血红色高粱地——那么近二十年来,他在美学方面几乎没有再做进一步的探索。我们在每一部“张记大片”中,都能看到鲜艳的色彩蔚为壮观地充溢到天际,固然能够刺激神经,唤起欲望,但没有为观众留下辨别和回味的余地。这种强迫性的色彩轰炸,与其说来自电影作品的内在要求,不如说是一种创作思维的定式化与简单化,抑或是“高成本大片”对于大规模复制品的客观需要。
《满城尽带黄金甲》没有如《夜宴》一般出现令人喷饭的台词,在情节上也大致善始善终,讲完了又一个父子残杀、夫妻反目、兄妹乱伦的宫廷故事。但叙事的工整——且算不上出众——并不意味着电影的臻于至美,甚至进一步凸现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困境:电影作为影响力巨大的信息媒体,究竟在中国社会张扬着一种怎样的意识形态?
“大”形制却没有“大”的灵魂
今日,一种对“大”的崇拜弥漫在我们的精神世界。《满城尽带黄金甲》无疑是今年最“大”的一部电影,无论是巍峨高大的皇宫禁院,“大波”汹涌的宫女队伍,还是在广场上拥挤不堪的两造大军,甚至杰王子冲杀在前手中挥舞的大关刀,都要竭力烘托出这部电影“惟我独大”的凛然霸气。
这种形式上的“好大”,无疑与中国电影某种“喜功”的心态彼此迎合。
然而“大”的形制未必包容“大”的灵魂。
这部电影对“我给你的,才是你的,我不给你,你不能抢??”意味深长的反复吟咏,令人颇有悚然的感觉;影片的结局也血淋淋地强化了这一光辉论断。正如有人评论“大国崛起”的根本要旨并非对“无上大权”的膜拜,而应该是“大国民的崛起”一样,《满城尽带黄金甲》中“大人物”“大是非”“大道德”的一概阙如,无疑令这部影片在基本价值上继续暧昧于对君权的崇拜。在人治传统千古未消的当代中国,《满城尽带黄金甲》似乎可以作为官场与职场中,长官对下级无言的规范守则。
为了进一步强化影片的中国元素,张艺谋在《满城尽带黄金甲》中将整座宫廷改造成一间奢华的中药铺。到处都是药锅鼎沸生紫烟,纤腕玉手碾药材。上至皇帝,下至宫女,都在谈论“西域草乌头”的剧毒药性。每隔几分钟,必有太监唱着(令人生厌的)十二时辰太平调,将一杯又一杯汤药端到皇后的嘴边,再由面孔扭曲的巩俐女士颤抖着一饮而尽。
中药作为传统文化的象征,在“五四”以来作家的心目中,一直都是戕害人性的毒素,鲁迅的小说《药》和曹禺的话剧《雷雨》尤其对中药持有否定的观点。《满城尽带黄金甲》对中药的渲染,固然承袭了这一早期激进的左翼立场,但与第五代导演在80年代真诚而痛苦的文化批判相比,“宫廷制药、皇后喝药”刻意凸现出宫闱阴谋的华丽与性感,它制造幻觉,取悦于观众的娱乐因素完全覆盖了话剧原著中对吃人礼教的控诉,甚至可以被看作《大红灯笼高高挂》中那一串串红灯笼的豪华翻版——一个热衷于吃药的王朝,大抵也能满足海外片商对中国历史的新一轮臆度。
《满城尽带黄金甲》借《雷雨》的躯壳上市,一方面令人不安地呈现出当代中国电影人在剧作原创能力上的萎缩,需要翻拍经典话剧作为影片的载体;另一方面,剥离曹禺原著中“阶级觉醒、人性挣扎”的核心思想,仅仅将一个家庭的人物关系和叙事脉络为我所用,演绎出一场没有社会时代背景,惟有阴谋与杀戮的宫廷戏,非但不尊重原剧作者的本意(何况我们并没有在这部以《雷雨》为蓝本的电影中看到对曹禺先生的任何致谢之词),甚至是中国人文精神的一种倒退。“五四”作家们对“人的觉醒”所赋予的崇高礼赞,在当代挥金如土的影像翻版中退化成对皇权专制体制与血腥镇压的勉力维持,并且以“娱乐毋须对文化负责”的名义,得意洋洋地震撼着成千上万电影观众不设防的心灵。
这是我们这个浮华时代的一场悲剧。★
(责任编辑:李培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