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勤荣:我以后再也不反腐了
南都周刊记者 陈江 山西太原报道 摄影 刘书勇
8年牢狱过后,高勤荣,一个曾经的反腐记者,终于回到自由世界。
8年中,他无时不在思量那些强加于他的罪名,无时不在申诉,也无时不在反省。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代造就了一个有着热血和理想、无所畏惧的媒体英雄。
然而,8年监禁生涯的反思把他从“无冕之王”的狂想中拉回到一个普通人的世界。 “是该现实些了。”他说。
12月的太原,由于海拔高,竟比更靠北的北京还冷,黄土高原上的西北风把这里变成了滴水成冰的季节。
8日,第一抹阳光早早唤醒了太原城,市民们照旧开始一天的庸常生活。在繁华的五一路上,高勤荣慢慢走着,右手微微地抖,时不时用左手压一下头上的棒球帽,有些紧张,有些局促。
他的眼睛扫过每一个迎面走来的路人,这些人穿着五光十色的衣服,头型也千奇百怪。没过多久,太原市中心的五一广场近在眼前。太原人每周末都能很方便地来到这里,住得近的甚至步行都不会超过10分钟。高勤荣则用了8年零5天。
1998年,高勤荣的人生因为两件事被彻底改变。5月,作为记者的他在《人民日报》内参上报道了山西运城地区一次耗资2.85个亿的假渗灌工程;很快,12月他便锒铛入狱,罪名是敲诈、受贿以及介绍卖淫,三罪并罚共判处有期徒刑12年。
由于三次共获减刑四年的奖励,2006年12月7日,高勤荣提前刑满出狱。但在8年的监禁生涯里,他无时不在思量那些标榜他道德败坏的罪名,当然,他以及很多人都认为,罪名是莫须有的。
还没走到五一广场,他停住了,然后掉头返回。这里变化太大,如果坚持走下去,他担心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前一天从监狱回来找不到家一样,他已知道8年前的一意孤行带来了什么,他已经反省得够了。
“我该现实一些,慢慢来。”他说。
天牢
监狱让高勤荣现实了很多。
他服刑8年的晋中监狱是一所有百年历史的重刑监狱,也即俗称的天牢。半数以上被看押在此的犯人都是死刑或无期徒刑,类似高勤荣这样的“轻刑犯”是少数。除了望风时看看天空,他没有任何遥望自由的机会。
在他自由的时候,拿到全国新闻奖一直是高勤荣的梦,这个梦在监狱里以并不怎么完美的形式实现了。来到晋中监狱1个月后,他被调配到《晋中新生监狱报》任组长。职业记者高勤荣常常比别人更能捕捉到服刑人员身上人性的闪光点,并用纯熟的笔法写成文章发表,感化服刑人员。后来,在监狱报上发表的稿件,居然在全国监狱新闻评比上获得两个一等奖,高勤荣也因此被减刑3个月。
虽然在写稿感化别人,高勤荣自己却时刻受到煎熬。每个月,高勤荣写就的申诉材料比他在监狱报纸上发表的稿子更多,但没有一封申诉信能够起到哪怕一丁点作用。
8年零4天后,12月7日,星期四,高勤荣出狱。当狱警突然通知他时,没有完全做好出狱准备的高勤荣脱口而出:“我的东西还在家里边。”那时,他已经习惯称呼他所在的晋中监狱楼3楼号房为“家”,甚至出狱后有时他还会严肃地说,“还不如在里面睡得踏实。”
就在那天,一辆平时只有大干部才能用的监狱小轿车拉着他和两名保护他的狱警开往他家。之所以兴师动众,是因为有先例。2003年4月18日,曾经向高勤荣反映运城地区腐败政绩工程,后被以私刻公章、伪造文书罪判刑7年的原运城地区行署驻北京联络处副主任高满强提前获释,但在监狱大门外遭到3名不明身份男子重殴致残。没人知道,在高勤荣跨出监狱的那一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所幸,几经周折,甚至是打电话给妻子段毛英问路之后,高勤荣终于安全找到了自己的家,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的楼门终于清晰起来,一切犹如8年前。
自由
高勤荣还不习惯这个墙外的自由世界。
刚从晋中监狱出来的十几天里,除了吃饭,他基本上不出屋,而即使是在屋内,他依旧习惯戴一顶土黄色棒球帽,那是妻子为他出狱准备的。
在晋中监狱,所有囚犯都要按规定穿囚服、戴囚帽、剃光头。高勤荣现在的头发是出狱前一个月才长出来的,约有一寸高,被帽子箍得立在头顶上,颇有怒发冲冠的模样。虽然头发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但那顶帽子仍然严严实实地扣在头顶上,这是他8年来被强制养成的习惯。
说起这些,高勤荣有点皱眉,“现在看见灰色的衣服就想吐,是真的想吐。”那是囚服的颜色。
对于自己的形象,高勤荣显然并不自信,除了脸上那副上世纪90年代流行的方形金边眼镜,其他皆是妻子新置办的,蓝裤子、紫毛衣、白衬衣、白夹克甚至是厚底皮鞋。
衣服换了,人却没有换。除了苍老许多,高勤荣的很多社会阅历还停留在1998年。几天前,他的妹夫送给他一部摩托罗拉V3手机,以方便联系。把这个厚度不到1厘米的新手机握在手里,高勤荣沉默半晌:“别丢了吧,太小。放哪。”8年前他用过的手机,是那种如同方砖的爱立信。
有了新手机,发短信成了高勤荣一大挑战。“我在监狱学了拼音,但用起来还是费劲。以前BB机一看就得了,现在得按半天。”他说,为发一条短信他经常要摸索十几分钟,最后按错了键被取消发送。这种时候,他往往撇撇嘴,眯着眼,用左手扶着抖个不停的右手重新再来一遍。所有人都看得出,高勤荣在努力适应,但有一点吃力。
出狱13天,高勤荣能掐着指头说出每天每时都在做什么,他放松不下来,心情也越来越糟,连脸色也变得差起来。“真的睡不着,接受采访的时候还能有说有笑,你们一走,我心情就非常差,整夜睡不着觉,睡着了也是一个接一个做梦,紧张得不行。”这种状态让他想起一个狱友,那狱友被关了很久后刑满释放,没几天,死活要回来,“因为他已经没法适应外面了。可能就像我现在这样。”(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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