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区野猪成灾的生态寓言
安徽太湖县生物链断致野猪成患,林业局成立狩猎队保护村民,却陷入政策缺失困境
安徽太湖县因山林开发过度,生物链断裂,致使山林野猪泛滥。当地村民频繁遭受野猪侵袭,太湖县庄稼绝产,并于去年发生野猪咬死人事件。
今年12月,该县林业局成立狩猎队捕杀野猪。但野猪属于三级野生保护动物,按国家规定只得在狩猎区内捕杀。当地林业局官员也知道,狩猎队不合法,只是过度措施。
本报记者 孙勇杰 安徽太湖县报道
郝秀西的父亲在1年前被野猪咬死。
郝秀西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景,“他身体被咬烂,被撕开很深的洞,可以看见内脏。”
郝秀西是安徽太湖县的山民。这里的村镇大部分窝在山里。郝秀西说,尤其这两年,白天都能看到成群的野猪跑,它们吃庄稼,“像翻土机。”
野猪已经在太湖县造成大面积粮食绝产。
在山民频繁要求下,太湖县林业局于12月1日成立了首支狩猎队,捕杀野猪。对于这支狩猎队所能起到的成效,查爱武有保留意见。
查爱武是太湖县林业局林政股股长,也是狩猎队主管人。他很清楚,这支狩猎队本身有着不合法的性质。
按照国家政策规定,野猪属于三级野生保护动物,只能在国家规定的狩猎区内捕杀。太湖县并不是狩猎区。
“成立狩猎队至少对当地山民的情绪是一种安慰。”查爱武说。
猪群过田地荒
刮风时,成群的野猪黑压压一片在山上乱跑,它们能将埋在土里的种子都吃掉。
太湖县狩猎队队长叫蒋继华,浙江绍兴人,是太湖县西施矿业公司的老板。
12月21日,蒋继华带领队员在山上打了3只野猪。“从成立到现在,一共捕杀了八九头。”
山民郝丹霞知道山里的野猪远不止这些。
郝丹霞出生在这山里。她说,以前根本就没见过野猪,也是这两年,野猪成灾,“山上刮风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成群的野猪在乱跑,黑压压的一片。”
以前,野猪只是夜里出来。现在即使是中午,太阳很好的情况下,它们也会出来。村民天天都能看到野猪。
野猪大面积地祸害庄稼,从3年前就开始了。
郝丹霞所在太湖县圣迹村位于山的高处。那里最常种的作物是红薯和小麦,产量高,也能保证温饱,但是,这两种农作物,恰恰是野猪最爱吃的。
往年,郝丹霞家的地里,红薯一年能产2000多斤、小麦1000多斤、油麦菜几百斤,但是这两年,家里都不敢种红薯了。
“种了也是白种,2000多斤的红薯,还不够一群野猪一晚上祸害的。”郝丹霞有些无奈地说。
越来越厉害的“猪患”,改变着村民世世代代靠山吃山的生活方式。
“野猪成了‘耕田机’、‘翻土机’,连空地都会用鼻子拱得翻过来,它们把埋在土里面的种子和往年遗留在土里的粮食都能全部吃光。有些地方荒的田地有1/3左右。”
12月20日,村支书周春平说。
野猪毁了圣迹村高处的农作物。低处的水田又因为修水电站,整个水系被破坏,水源枯竭。周春平说,天灾人祸,已经让曾经的模范村,重新返贫了。
当地村民多次上访请愿,未果。为缓解调解矛盾,从去年开始,村里干部就开始领着村民,开垦一些野猪侵害较少的荒地作为农田,并准备迁移受灾严重的村民。
“地不能种了,基本没有补偿,还要交农业税,我们只能偷偷开新地,迁移村民。”周春平说。
电网一夜捕获40头
太湖县山民曾用土制鞭炮、电网和猎枪等多种手段预防野猪。
能看到蒋继华带着狩猎队在村里活动,郝丹霞还是感到很欣慰。郝丹霞说,我们看到有一支政府组织的狩猎队,当然高兴,“起码我们受野猪伤害的事情终于有人管了。”
郝丹霞说,以前野猪只要逃上屋顶,冲它们吆喝几声,吓唬吓唬。但野猪根本不怕,回头看看人,慢悠悠地走了。
自从去年郝秀西父亲被野猪咬死,村民们更加惧怕野猪了。郝丹霞说,白天都几个人一起上山砍柴,提心吊胆的,见到野猪什么都不管了,就拔腿没命地跑。
为了阻止野猪入侵,山民用尽了他们能想到的办法。
前两年,野猪刚开始毁坏庄稼的时候,山民点过鞭炮,两个月后,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方式,对野猪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
“现在还有‘雷子’的,一种用大量烈性炸药填充的爆竹,有人小臂那么粗。”查爱武说,这种只要换个铁容器就是民间打猎用的“土炸弹”的大爆竹,一爆炸声音能震聋人耳朵,“现在也就这样的声响能吓退野猪了”。
“满山的老虎夹子,晚上还用土炸弹炸,最极端的是放火烧山赶野猪,这样的事情在农村也出现过多次。”周春平说村民发现最有效的方式是用电网打野猪,“电网是现在最有效的,一个电网一晚上,最多的能打到40多头野猪。”圣迹村曾经的猎手老吴说。
但是,电网危险性大,当地曾经发生过数起电网伤人的事件,公安部门严令禁止私拉电网。现在,山民用电网的也很少了。
当地山民曾经最多的是用土枪来保护自己。两年多前,那种一人多高的土枪,曾是山民家里的普通物件,装铁砂、钢珠,散射威力很大,也有结队打野猪的。
但是,后来连续出了两起猎手把人当野猪打了的事件,造成了人员伤亡。
公安部门在加强枪支管理的时候,特别关照了猎枪的没收,私藏猎枪也成为违法行为,被查处后,至少也要几千块的罚款。
如今,山民几乎都没枪了。
生物链断引发猪患
老虎和豹子的绝迹使得野猪没有了天敌,加上山林过度开发,致使野猪数量剧增。
老吴在圣迹村做了20多年猎手。1998年年底,他的猎枪上缴了政府。对于蒋继华的狩猎队,他的看法和郝丹霞不同。
老吴认为,这支狩猎队只停留于形式,“他们一般在一个镇就待5天。
他们走了,野猪还是要回来的。”
而且对山里的情况,老吴觉得自己比狩猎队更熟悉。他知道哪儿野猪多,哪儿少。
“一猪二熊三老虎。”
老吴说,老虎和豹子都是野猪的天敌,“以前山里有豹子、成群的狼,再往前还有华南虎。”老吴烟叶子缓缓地燃着。
这50年里,华南虎早已绝迹,豹子也是很难见到,老吴最后一次捕到豹子,是在八九年以前了。
没有了天敌,甚至连食物的竞争者———狼都没有了,生物链被彻底破坏。
“野猪一窝就六七个,一年好几窝,没有天敌遏制,增长太快了,现在太湖县境内少说也有18000头野猪。”林业局查爱武说。
野猪目前已经遍布太湖县所有村镇了,连离县城不到十公里的花庭湖景区,都经常能见到成群结队的野猪到水库边喝水,然后又浩浩荡荡地跑进山里。
“附近地区,有些山林开发的比较严重,开矿的炸山,经常听到跟炸雷似的。”老吴说,山林开发也把野猪赶了过来,让这一块山区的野猪数量急剧增加。
虽然早有专家指出野猪数量增加并不是生态环境好转的象征,甚至是生态继续恶化的结果。
但是,在这个深山中沿途都有一次性筷子加工作坊的地方,政府官员并不承认,森林过度开发,生态链继续断裂,是造成野猪入侵的一个原因。
“一定要熟悉当地情况,才能有效地遏制猪患。”老吴希望自己能再次拿起猎枪。
建捕猎队安抚山民
捕猎队只在一个镇待5天,他们走后野猪还会回来。
太湖县的这支狩猎队由6个持有持枪证、捕猎证的猎手和6条猎犬组成。队长蒋继华,队员全都是浙江人。
蒋继华在太湖县林业局签订的协议中规定,由政府方面提供食宿,并给予一定的捕杀野猪作为补偿。蒋继华并不收取其他费用,捕猎时间为一个月。
“整天有人写信上访、上告,我们不能没有行动安抚群众。”林业局查爱武说,聘请外来狩猎队,是因为太湖的情况已经不能再等了。
12月以后,安徽省南部一直不断地下雨,地形不熟悉、枪械又易出现故障,前八九天,狩猎队基本上没有行动。
但是,村民的要求很强烈,在汤泉乡,村民冒雨拦住了太湖县狩猎队的车,要求他们上山打猎。12月21日,查爱武说,那天狩猎队最终还是上山打了3只野猪。
为了起到安抚群众的目的,狩猎队的行动多在白天。
“白天野猪都是躲起来的,靠人是很难发现的,只能凭猎狗寻找洞穴捕杀。”蒋继华说,这并不是他想采用的方式。
野猪的洞穴,多是在山中荆棘密布的地方。坚硬的植物秸秆围成的狭小的空间里,一旦发生遭遇战,猎狗几乎没有躲闪的空间,大大增加了受伤的几率。
“三只猎狗都在这样的环境被野猪咬伤。”蒋继华说,这些最少值3万元的猎狗重伤,让几名猎手很心疼。
“这次算义务劳动了,就是把我们打到的野猪都给我们,还不够我们的弹药费用。”曾经被请到福建、浙江、江西等省山区打野猪的娄姓猎手说。
“这几天,一共也就捕杀了八九头野猪。”12月21日,查爱武说,林业局方面也知道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办法,可能并不能起到预期的作用,但是,“至少安抚一下山民的情绪。”
林业局捕猪困惑
捕杀野猪必须在国家规定的狩猎区内,查爱武也知道他们的捕猎队不合法。
“按照国家规定,捕猎野猪,是要划定专门的狩猎区。而狩猎区的划定要通过国家林业局审批,我们现在还没有获得国家的批文,所以,这支雇来的狩猎队也是不合法的。”太湖县新闻科科长王三保说。
这些查爱武都知道。
“我们确实是顶着很大的压力,打响这一枪。”查爱武说,如果不打,那么多的野猪早晚把我们的村镇吃光了。“现在全县上下都认为,野猪是非捕杀不可。”
此前,首都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兽类专家陈卫教授表示,“如果野猪的数量确实超过了当地环境的承载能力,是可以进行捕杀的。但是捕杀的前提是进行科学的调研,确定在什么地区捕杀多少野猪,防止变成滥杀。要防止捕杀野猪成为一场运动。”
“野猪是活的,它的数目只能估量,我们怎么能确定具体的捕杀量,谁又会帮我们做这个工作?”为此,查爱武和太湖县的其他政府官员都感到困惑。
太湖县还专门成立了一个由主管林业的副县长任主任,公安局局长、林业局局长任副主任的指挥组,全面负责捕杀野猪的工作,希望找出捕杀和保护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现在,我们采取打公不打母,打大不打小的方法,希望能起到保护野猪种群的作用。”查爱武说。
查爱武承认,这支迫于形势、仓促成立的狩猎队,毕竟只是一个过渡,成立林业局下属的专业狩猎队还面临很多问题。
盼本地猎手平衡生态
查爱武希望本地猎手能有狩猎证,但因政策局限,至今未获批准。
“我们县有经验丰富、地形熟悉的老猎手,甚至可以说有很多。但是他们没有持枪证,也没有狩猎证。”查爱武说。
我国实行了严厉的枪支管理政策。除了与猎枪相关的法律、法规如《枪支管理法》、《猎枪弹具管理办法》等,还有更加严格的各地地方法规。
如果未经许可持有枪支,按照《枪支管理法》的规定属于私藏枪支,即便没有造成任何后果,也可能面临拘留和罚款。
但是,在特殊的情况下,比如以狩猎为生的猎民区域、以牧业为主的牧区的猎民、牧民可以限制性地配置猎枪。
如果部分偏僻大山区、林区出现野兽、野禽侵害生产的情况,根据《枪支管理法》,可以通过由乡、镇政府或当地公安机关集中管理按季节性需要的形式,将猎枪发给拥有当地户口的农民使用。
针对太湖县的特殊情况,查爱武就想申请相关的政策。
他说,从长久看,控制本地野猪数量,保持生态平衡,还得靠自己的队伍。
但是,这个已上报了一年多的申请,至今仍未获得批复。
“主要是个枪械管理问题,从上到下的公安部门都不赞成,成立狩猎队、配发枪支,担心出现伤人事件,不好控制。”12月11日,查爱武说,省林业厅枪支、弹药已经完全配齐,正在跟公安部门协调枪支管理的问题。
12月17日,《民主与法制时报》报道,安徽省林业厅正在与省公安厅协商,一旦得到省政府的批准,将允许以乡镇或行政村为单位,配备一定数量的猎枪,划定配枪狩猎野猪区域,并由市县林业部门公布年度猎捕野猪的限额,“12月16日左右会有一个比较正式的政策出台。”
12月21日下午,安徽省林业厅人员在电话中告诉记者,相关具体问题仍在协调中,相关政策有望在近期出台。
■背景
太湖县引来私猎队
在野猪泛滥的背景下,太湖县的深山中引来众多私猎者身影。
“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最近外地的越来越多。”在太湖县打猎20多年的老吴能一眼辨别出猎手的地域性。
老吴说,私猎野猪者被林业局派出所抓到,一只野猪就要罚款一两万元,就是村民捕杀的,也一样要没收,并罚款1000元以上。
从外地来的私猎队,有专业的狩猎经验,枪械、装备都是一流的,每个队伍都配有越野车、货车,能在深山老林呆上两三天。
“很多私猎队是在太湖投资的外地老板组建的。”老吴说。
“这些公司本身就是投资矿业、林业的,上下山相对便利。”老吴说,他见过一些广东、浙江还有福建的,“有些不是为了钱,是纯粹把打野猪当成了娱乐。”
这些私猎队会就近将野猪卖给当地野味店。一位太湖县野味店老板介绍,现在野猪肚150块钱一斤,野猪肉6块钱一斤。
一头被猎枪捕杀、基本完整的野猪,总共能卖到2500元左右,这是本地价格,如果运到江苏、浙江、湖北等省内大城市的餐馆,能卖到3000元甚至更多。
“昨天晚上,我们的狩猎队还碰到了一支私猎队伍,有三辆车,一辆挂广东牌,一辆是江苏牌,还有一辆是本地的。”12月21日,太湖县林业局派出所教导员吴明芳说,他怀疑这支狩猎队就是在太湖投资的一家公司老板组建的。
“私猎的什么都打,也没听说被抓住过。”12月22日,周春平说,由于受野猪的伤害太大,村民知道是私猎的也不会说,有些还会主动给他们引路。
“我们还是支持捕杀的,无论山民还是私猎的,都没能控制住野猪的数量。”采访中,不少村民称,只要是打野猪的,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链接
安徽野猪伤人的赔偿问题
关于太湖县频发野猪伤人事件的补偿问题,目前安徽省林业厅还没有做出具体规定。
1989年颁布实施的《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因保护国家和地方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造成农作物或其他损失的,由当地政府给予补偿。”
但是,“当地政府给予补偿”的主体并不明确,乡镇、县市、省级政府谁来承担赔偿,如果是县市或者乡镇政府赔偿,其本身是否具有赔偿能力,仍然有很大疑问。
“法律规定由当地政府赔偿,可我们太湖这样的国家贫困县,哪有钱去赔偿?”
查爱武说,他们根本无力赔偿,更不用说有些专家提出的人口迁移了。
“即使野猪数量得到控制,也不能保证以后就没有野猪伤人事件,到时候赔偿仍然是个的问题。”查爱武说。
本报记者 孙勇杰 (责任编辑:赵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