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道之庄礼伟专栏
儒教“十博士”号召“高度重视和严加规范耶诞狂潮”之后,今年的“耶诞节”似乎真的就平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息。“十博士”自称要重振“儒教”,而“耶诞节”属于“耶教”。原来“十博士宣言”是赶了一个国际上“教派冲突”的时髦——至少是理念上的冲突吧。 当然比起印尼今年出动数万警察来保护“耶教徒”过“耶诞节”的紧张气氛,“十博士”掀起的这点波澜其实是非常和平、非常柔和的。
“十博士宣言”还主张以孔诞日作为教师节来“有效化解耶诞节的影响”。以孔夫子生日作为教师节,我向来赞成,但对于“十博士”所主张的重建儒教,我还是有点犹疑。儒教的功能,一为修身,一为治人。从修身的角度看,儒家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之风倒也不错;但从治人的角度看,儒教往往孕育出“儒式政治”——等级、专权、大脑控制。“十博士”提出要慎对“耶教”,我看对“儒教”同样也要慎对。
对于西方宗教,我们固然要慎对,但也必须注意到,西方一些源自其宗教传统的理念、习俗和规制,随着其“教派”意味变淡,已经越来越具有了普世性。眼前的例子就有一个,就是公历新年元旦和元旦前的跨年夜。公历其实也有浓厚的“耶教”背景,因为公元元年就是从传说中的耶稣出生那一年算起的。那么每年12月31日跨年夜我们在广场和酒吧齐声倒数读秒迎接“耶诞”第N年到来,算不算是丧失“中国文化主体性”的“文化叛变”行为?
当然,“十博士”们可以回答公历纪年已经大致“去耶化”了因此不必排斥,那么他们也应当注意到,圣诞节在世界范围内也在逐渐“去耶化”、“去神化”。圣诞节其实就像是儒教“十博士”身上穿的西服,博士们身上的西服并不会使他们变成西方人或伪西方人,而只是让博士们感觉舒适、有现代感,甚至能使博士们更加英俊挺拔。那么,对于不信耶稣的许多中国人来说,圣诞节也只是他们在12月末穿上的一件文化西服而已,可以借这个节日,感受一下别处的宗教、别人的信仰,听听异族儿童的合唱歌曲,再顺便和天边近处的朋友们联络一下,互致祝福。
人类中间的不同宗教、习俗、理念,其实是可以互相参考、彼此启发的。西方人把圣诞节过成了一个宣扬仁爱、慈善的节日,就值得我们参考。例如我们的春节活动,是否也可以增添更多的民间慈善内容?此外,我们中国人过传统节日的方式,以鼓乐喧天者居多,尤其以春节电视晚会为甚;而犹太人一年中最主要的节日逾越节,却是在静穆的气氛中、在重温历史苦难中度过的。我们中国人的苦难和歧路不比犹太人少,我们的传统哲学也是讲“静”和“净”的,我们本来也应该有一个重要节日来静静地反省、静静地感恩,然而我们没有。
我赞同守住我们传统中那些美好的文化根性、文化基因,但不赞同在不同文化之间设立僵硬的疆界和森严的壁垒。2005年12月31日的跨年夜,我是在台湾最南端的海滨小镇垦丁度过的。垦丁有着丰富的多元宗教环境,跨年夜的垦丁的主街会聚着大陆的、本地的、西洋的种种时尚元素,也重放着许多遥远年代的光影,儿时记忆中的许多风俗、把戏、小吃和土地公公,居然都能在海峡这一端的小镇上重逢。
跨年之夜台北101大楼的豪华烟火,远不及垦丁小镇的渔火牵人心魄。在鹅銮鼻灯塔下的海边高坡,倾听像大海脉搏一样的轻轻潮声,静静回望着遥远年代里的那些曾经的灯火,它们往往令人生出许多暖意和惆怅。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一个缺乏海洋体验的民族。人游在远离海岸的海水中,似乎就浮在了蓝色的地球上,现在的一些新兴信仰与海洋有关,大概就是因为海洋的博大和一体。地球上所有生命、所有族群其实都拥有一个共同祖国,那就是大海。
大海是一体的,也是多元的。我相信文化根性、文化基因的价值,也相信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差异性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结构性资源。历史已经证明,中国的本土,可以容涵许多外来的文化。而在国家的文明进化过程中,我们尤其要尊重每个人的文化选择,尊重每个人在信仰和生活方式上的差异性、自主性和创造性。
我以为当代中国文化的最大危机,不是传统文化疆界的模糊化或外来文化的“入侵”,而是在于我们缺乏文化上的创造力,也缺乏把不同文化中的精华协和、融会起来的能力。无论是面对传统文化还是外来文化,我们都不能仅仅是被动的消费者和简单的附和者,还应当是批判者和创造者。而一个社会有没有文化批判力和创造力,与其开放、自由的程度有关。在节日方面,我们最需要忧虑的其实不是“洋节”入侵,而是我们所过的所有土节、洋节都流于庸俗、疏于雕刻、缺乏灵魂。就拿被“十博士”寄予重振民族精神厚望的每年的“孔诞日”来说,往往是政府搭台、人民看戏、招商引资是主旋律,成为了政府例行的节日而不是老百姓主动想过的节日。鉴于身心疲惫的国人在文化创造力上的“不振”,在过节意愿上的“不举”,政府还常常要搞一些人造气氛来“催情”,来引导和帮助人民欢喜过节。
其实我非常理解“十博士”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拳拳维护之心。我们的许多民俗节日都是可以发扬光大的,它们蕴含了传统中国人独特的世界观、人伦观、艺术观。节日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财富,节日在其底蕴上应当首先是精神的、信仰的、艺术的、人伦的,是关于感恩、敬畏、反省的特殊时刻。然而我们的中秋节成了月饼节,端午节成了粽子节,春节成了麻将黄金周。大家都不愿意去精心地、艺术化地雕刻传统节日了。对外来文化的态度,也是粗糙的、只重形式不重内在精神的。我们过去算是一个精神资源大国,但现在我们的精神资源真的是所剩不多了。心的田园荒芜了,在荒芜的田园上,是空洞的风在制造空洞的声音。
缺乏信仰的崛起是可怕的崛起,心灵空虚的社会不可能是一个和谐社会。又一个跨年夜就要到来了,我们能否像犹太人过逾越节那样,在穿越新年之门之前,多做一些关于感恩、敬畏和反省的静夜之思?
(作者系暨南大学东南亚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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