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奥尼尔是我所见过最美的男人,我说“美”,意思是说,望着他可以令人心灵得到满足。他看上去正像一个伟大剧作家所应有而寻常人绝不具备的模样———目光深邃敏锐,微笑亲切,身材完美。他是个游泳好手;能一口气游五六英里。 我说过,他说话很慢,经常一句话说到一半会停顿。我是个急性子的人,经常打断别人说话。对此我毫不自觉,甚至在和罗斯福总统谈话时也打断过他。
但是,尤金·奥尼尔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位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让我闭嘴的人。我总是安静地坐着,等他一句长句说到一半停顿良久再说完。他是我的偶像之一,每当有人要我说说自己一生中遇见的五六位伟大人物,我总是说到尤金·奥尼尔。
正是在“海岛”上,我才真正成为尤金的朋友。在此之前,我只是他在利弗莱特出版社认识的仰慕者之一,还是一个像只忠诚的小狗般围着他转的孩子。但现在,我的名气越来越大,尤金则是美国伟大的剧作家。我们一起在海滩上散步,走得很远,谈得很多,逐渐了解彼此。所以,其他出版商还在围着理查德·马登团团转,我却已经和尤金·奥尼尔个人签约了。我们握手成交。马登照样拿到佣金,但当奥尼尔告诉他将和兰登书屋合作时,他大吃一惊,因为所有大牌出版社都想争取奥尼尔,而我们才刚刚起步。
尤金·奥尼尔向我提出的条件之一,是我得给他的老友萨克斯·康明斯一个职位。康明斯几乎在我离开利弗莱特出版社的同时,进入该社担任奥尼尔的责任编辑。于是我们给了他一个职位,结果证明,他是兰登书屋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他人很好,多年以来一直担任高级编辑,直到去世。
综奥尼尔一生,我始终是他的崇拜者、出版商和朋友,在他晚年,他活得越来越不快乐,越来越艰难。在最后的时期,尤金得了帕金森氏症,双手开始颤抖。他越来越少见人,因为他羞于被人知道他吃饭的时候食物撒了一地。在此期间,卡罗塔的表现更像一个狱卒而不像妻子。她不让他的律师和包括戏剧公会的兰格纳夫妇在内的许多挚友跟他见面,她把他们赶出尤金的生活,而她自己牢牢地控制他。
这时候尤金病得很重,人很消瘦。他依然工作但是情况越来越糟。他总是站着写,站在一张高脚书桌前,用规规矩矩的蝇头小字写作。他在新奥尔良的某家妓院里,买下一台自动钢琴———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它的。他叫它“罗茜”:全白的琴身画满了裸女。但虔诚的宗教信徒卡罗塔认为这琴很可恶,尤金只好把它放在地下室。他有时悄悄溜下去,在自动投币口投进几枚硬币,听着它流淌出来老式爵士乐曲,他就坐在那儿,满脸陶醉。他爱“罗茜”。
随着时间的流逝,卡罗塔越来越不讲道理。毫无疑问,她的脑子也出问题了。她死死地缠住尤金,一心以为没有她,尤金就一事无成。最后,他们离开纽约,搬到波士顿。接着卡罗塔在马伯海德买下一栋房子,正是在那里,情况开始恶化。
到了这个时候,尤金真的什么人都不见了。一天晚上他不知何故溜了出去。回家路上,天飘起大雪,就在家门口,已经非常虚弱的尤金一个踉跄滑倒在地,摔断了腿。卡罗塔跑出来,站在他身边,嘲笑摔断了腿倒在雪地里的尤金。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尤金一直住在医院里,直到腿上的骨折痊愈。罗素·克劳斯把他接到纽约,为他安排了一家医院。尤金很害怕卡罗塔找上门来。他说:“别让那个女人接近我。她差点杀了我。”他又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星期。我们一致决定,他应该呆在纽约,再也不要回去跟卡罗塔住。
但卡罗塔(精神病院关不住她;没人愿意证明她神经不正常,而且很多时候她表现得完全正常,谈吐既有说服力又很迷人,还温柔漂亮)发现了他的下落,跑到尤金所在的达可塔斯医院,说服他跟她去波士顿。这就是他说“别让她接近我”的那个女人,但他无法抗拒她。1953年伟大的尤金·奥尼尔去世的时候,这个女人不许任何一个朋友参加他的葬礼。灵车开往墓地的路上只有一辆汽车跟在后面,车里坐着卡罗塔·奥尼尔、一名护士和一位医生,别无旁人。
尤金·奥尼尔是个伟大的人,伟大的美国剧作家。在他的性格中,也有一种似乎与他并不太相符的孩子气的热情。他爱谈论过去,和他唱过的海上水手歌。在这种时候,他那忧郁、俊美的脸庞就仿佛焕发出光彩,而你,一定会从心底里深深地、深深地爱他。像这样的人物也许在一代人中只出现一个。
《我与兰登书屋》贝内特·瑟夫著彭伦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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