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捷克作家中,我最偏爱的是哈谢克、赫拉巴尔,还有哈维尔。如果卡夫卡算是捷克作家,毫无疑问地属于此列,只是昆德拉认为此说毫无意义:“假如他是用捷克语写作,今天,有谁还会知道他的那些书?”在昆德拉看来,没有哪个同胞具有足够的权威,把一个遥远国家的语言撰写的文字推广到全世界。
昆德拉似乎低估了卡夫卡,仿佛后者为人所知完全因为他熟练使用德语。如果这个理由成立的话,我们也可以说昆德拉放弃了捷克语,改用法语写作,也是出于文学公关的需要。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与卡夫卡同龄的哈谢克(两人的去世也只差一年)就使用捷克语写出了那本《好兵帅克》。当然,昆德拉也没有如此简单,他在《帷幕》里作出上述判断,是为了讨论“东欧人”这个特殊身份。这跟他从捷克到法国的经验有关,昆德拉发现捷克被强行划归到斯拉夫世界,虽然在他眼里两者根本没有关系。“我就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用法语写作的捷克人如此感叹。
昆德拉进入中国有两次浪潮:一次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作家出版社的“作家参考丛书”主要从英文引入他的作品;另一次便是这个世纪初,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集中从法文翻译他的著作。如今,提到昆德拉,不少学者就会一脸坏笑。这种表情意味深长,一方面是对自己作为第一代读者的自豪,另一方面是对第二代读者的不屑。在他们看起来,昆德拉已经过时了,第一代读者都是精英,只有大众才是第二代读者。我对精英、大众的分类不感兴趣,却对“过时”一说不太认同,昆德拉不是打开之后迅速漏气的可乐。我一直认为,昆德拉在中国留下的痕迹还远远不够,难道我们就满足于自己的词典增添“媚俗”这个词条?或者看过《布拉格之恋》就觉得自己看过昆德拉?昆德拉和“媚俗”、《布拉格之恋》的关系,大概类似于捷克和斯拉夫世界的关系。
在昆德拉和那些读过昆德拉并且感觉已经超越昆德拉的中国学者之间,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但一个可以把小说的艺术谈论得如此精妙的写作者,最好不要亲自写小说,所以,我愿意把昆德拉的小说当作随笔,更愿意阅读他的随笔。
《帷幕》是他的第三本随笔集,这本随笔由七个部分组成:“对延续性的意识”、“世界文学”、“进入事物的灵魂”、“小说家是什么”、“美学与存在”、“撕裂的帷幕”、“小说,记忆,遗忘”。对于昆德拉的忠实读者来说,《帷幕》谈不上有什么惊艳,也绝不会失望,它谈论着小说的琐事。大概这也正是撕裂帷幕的目的所在,世界呈现出非诗性的面貌,我们得以体验“琐事的力量”。昆德拉说:“惟有小说发现了无意义琐事的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我在他的随笔里发现了同样的力量。或许可以这样说,昆德拉的小说像随笔,他的随笔又有些接近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