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很多人一样,我认为父亲把毕生的精力花在了钻研一个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故事上面。那个故事在我离家上大学前约五百年就开始了,而结尾则又是他过世多年以后的事了。
1497年11月的一天晚上,两名信使骑上马背,离开影影绰绰的梵蒂冈,去往罗马城外的圣洛伦佐教堂。 那晚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而我的父亲相信,他的命运可能由此出现变数。
我的父亲,身为一名专门研究文艺复兴的学者,却从来不羞于探讨轮回重生的可能性。他经常谈起这两名信使的故事,让我即使花费心思也忘不掉那些情节。我现在明白,他感觉出其中蕴藏着奥妙,一个我们最终都摆脱不掉的真理。
前往圣洛伦佐的信使要替一位贵族递送一封信函,那贵族让他们以性命担保不会私自拆看。信函用黑色的蜡严实地密封,又盖了四次印鉴,据说其中隐匿着一个秘密,就是后来我父亲花费30年光阴努力去破解的那个东西。但那时的罗马奸邪出没;她的荣光已经一去不返。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上仍旧画着星光熠熠的苍穹,预示未来灾难的大雨却已经使台伯河洪水滔滔,老寡妇们声称在河岸边看见了女身驴头的怪兽。罗德里戈和多纳托这两个贪心的骑手并没有把主人的话放在心上。他们用蜡烛加热了封蜡,拆开信函,读了其中的内容。在动身去圣洛伦佐之前,他们妥帖地重新封好函件,仔仔细细地复制了贵族的印鉴,好让这擅自干下的勾当无从辨查。如果他们的主人不是个更有智慧的人,这两个送信人就肯定平安无事。
然而出卖罗德里戈和多纳托的并不是印鉴,而是承载着印鉴的那块大黑蜡。信使到达圣洛伦佐,见到了一个石匠,他知道蜡里的机密:那是从一种名叫颠茄的有毒药草中提炼出的。主人说,这是一次信任测试,而信使们没有过关。
罗德里戈和多纳托不得善终的情况是父亲在临终前不久才在某篇史料中发现的。那石匠把他们的尸首伪装好,拖出教堂,用粗布和抹布吸干血迹。他把头颅装进坐骑两侧的跨袋,两具无头的尸身各自甩上罗德里戈和多纳托的马背,然后把那两匹马拴在自己的马后面。他在多纳托的口袋里找到信函烧掉,因为信根本就是伪造出来的,不存在什么真正的收信人。离开之前,他蹲在教堂前面忏悔,他为主人犯下了罪孽,这令他惊恐万状。圣洛伦佐门前的六根立柱在他眼里幻化成挡住去路的黑牙,淳朴的石匠毫不讳言自己见到此情此景颤抖不已,因为孩提时代,他就在寡妇们的膝头知晓了诗人但丁见到的地狱是何种模样,而那些罪孽最为深重的人会在“悲痛王国的皇帝”的颚间永世不得超生。
也许,圣劳伦斯最终从坟墓里抬起眼睛,看见了这个可怜人手上的鲜血,并宽恕了他,又也许根本就没必要给什么宽恕,像现今的圣人和烈士一样,圣劳伦斯莫测高深地三缄其口。夜深了,石匠遵照主人的命令,把罗德里戈和多纳托的尸体给了屠夫。最好还是不要去猜测这些人肉的去向。我希望他们的尸块会被随手弃于路边,然后由垃圾车收去,或者被野狗吃掉,而不是做成肉馅烤成馅饼。
不过,屠夫为两个脑袋找到了其他的用途。城里有个面包师,肚子里长着一副坏心肠,他从屠夫手里买下脑袋,在晚上收工的时候把它们放进了烤炉。那时候有个风俗,当地的寡妇会在天黑之后来借用面包师的烤炉,再利用一下当天余烬的热力;女人们来了,一看见炉里的东西就尖叫起来,差点儿昏过去。
起先,这仿佛只是一种晦气的、用来捉弄干瘪丑老太婆的道具罢了。不过我想,给多纳托和罗德里戈带来更大名气的是他们的死法,而不是他们生前的作为。寡妇们不管在哪种文明里生活,都会留存长久的记忆,而那些在面包师烤炉里发现人头的女人们肯定忘记不了。
虽然两信使的故事最终会被遗忘,但一件事情却毫无疑问地流传下来。石匠出色地完成了他的任务。不管他的主人有什么样的秘密,它从没有离开过圣洛伦佐教堂。多纳托和罗德里戈被谋杀的第二天早上,当清运垃圾的人扫起秽物和内脏,装进他们的手推车时,两人的死并没有引起一丁点儿的注意。壮美与衰败之间周而复始的缓慢进程继续着,罪恶的鲜血仿佛卡德摩斯系腓尼基王子。据传说,他杀死的是龙,而非蛇。他将其牙齿撒开去,牙齿撒到的地方突然出现一队人马,互相攻打,直到仅有五人幸存方才罢休。卡德摩斯同这五个人一起建立了底比斯城。撒下的巨蛇牙齿,浇灌了罗马的土地,产生了轮回与重生。五百年光阴流逝,没有人发现真相。而当这五个世纪过去,死亡重新找到一对信使的时候,我正在普林斯顿大学,即将结束自己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活。经人民文学出版社和99读书人文化公司授权,《四法则》即日起在早报独家连载缩写版。该书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