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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的国籍

  如果我们珍惜自己的文化和国籍,为什么在拆老房子的同时又要模拟历史?如果我们想延续自己特有的空间和文化理念,那为什么学校课本里的园林宫殿只是几句和现代生活毫无关系的诗句?喊着继承,又同时遗忘,我们要从哪个“传统”上建立现代呢?

  贝聿铭先生在博物馆开馆仪式上说他希望苏州博物馆新馆的设计,能激发当前正在大兴土木的中国,使中国既不沦为过去建筑风格的奴隶,也不致成为西方的糟糕模仿者,希望中国能及早找到自己的建筑道路。

贝先生的愿望让人敬佩———但是,当建筑师捧起这沉重的国籍时,建筑师双手却好象忘了告诉建筑师:“我们已经被铐上了。”

  从苏州博物馆回火车站的路上我经过一个停车场,我静静地在那块空地上站了许久,不为别的,为了眼前一片姑苏传统黑瓦白墙的侧影。

  这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房子,层层叠叠颇有气势地在空地上形成一个个三角、方块。一条简单爽快的黑线从它们顶上掠过,把这些方块、三角稳稳地定格在苍穹之下。最强烈的色彩对比、最基本的几何形状、最原始的材料和手段,亲切朴素却异常现代和有张力,宁静人文却不费吹灰之力。我不禁妄想:为什么苏州博物馆不是在这里面呢?

  建筑到底由谁决定

  贝聿铭先生早前在接受采访时说:“苏州园林是过去鼎盛时期的产物,现在无论怎么造都无法超越,只有在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新。”靠着拙政园,依着忠王府,苏州博物馆正好置身于姑苏最经典的传统中。于是,用白墙灰瓦降低传统白墙黑瓦的对比度,显示一种更西方、更接近现代概念的高调色彩关系;用灰色装饰直线条代替传统的木梁,既体现传统建筑结构又成为新建筑的现代表皮纹样;用回廊、条纹木窗栏,把光线理成一丝丝撒在地面;用展区和回廊一隅配上六边形镂窗再现“移步换景”和“借景”的概念;用墙面规则的矩形凹块,把清水自上而下阶梯状地引入底楼池塘;用暴露的钢结构和石材的曲桥、亭子,把馆与馆连接起来;用大块石山在白墙前表现“以壁为纸”。“中而新,苏而新”的原则始终贯穿于建筑过程中,仿佛一部现代版的《说园》。

  但是,忠王府就与它一墙之隔,袅袅的评弹声就在出租车的承载下伴随而来,吴湖帆等明清山水画家的作品就静静地躺在馆内……传统园林和绘画中的“偶得”,稳定中的不确定,自然和人工之间的分寸把握,在“洋泾浜”地翻译下成了为一扇窗种一棵树,为一束光裁一条缝,为一张留影规定整个空间……那些被提炼出来的传统元素反而限住了自身,生恐遗漏传统经典的心态,使这个原本已在重压下的建筑变得更小心翼翼、顾虑重重。这是一个很“建筑”的苏州园林,因为建筑师牢牢控制着取景框并且指导着参观者说———“这里才是中国园林最完美的角度”;这是一个很“盆景”的苏州园林,因为它的空间不是“走”出来,而是“摆”出来的;这又是一个很不“建筑”的园林,因为建筑应该创造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种形式。

  “造”关系,还是让人去“感受”关系?建筑由谁来决定?建筑的时间靠什么去延续?

  从哪个“传统”建立现代

  如果创新如贝先生所说“必须建立在传统的基础上”,那么首先要找到“传统”的基线。但其实贝先生也不属于这里,属于这里的只是他的籍贯、儿时回忆和狮子林的居住证。这让我想到许多国内当代建筑师,他们利用材料、布局、风水、古典学术试图与自己的传统挂上钩,建立中国自己的建筑形式,拥有一张行业国籍。但结果不仅毁了自己本可以自由翱翔的脑子,更害了把他们视为模范的后辈,让中国建筑在自己都不明白的玄学和西方人的建筑手法中绕圈子。如果我们珍惜自己的文化和国籍,为什么在拆老房子的同时又要模拟历史?如果我们想延续自己特有的空间和文化理念,那为什么学校课本里的园林宫殿只是几句和现代生活毫无关系的诗句?喊着继承,又同时遗忘,我们要从哪个“传统”上建立现代呢?

  全球化影响下,国籍已被渐渐淡化,我们还需要死守建筑的国籍吗?与其强调出生地,不如强调其文化对当地人生活、思维和行为的影响;与其强调文化对当地人生活、思维和行为的影响不如借建筑,这个承载人的容器,试验未来文化将对当地人或外界人带来的各种影响。PeterCook在奥地利设计的移动美术馆和周围传统的红顶居民房协调么?巴黎原始美术馆(MuseeduQuaiBranly)为什么不延续周围洛可可风格或者直接去模仿非洲茅屋呢?妹岛和世为什么不在古老的金泽市造一个现代的寺院?……但是,从PeterCook蠕动的大虫美术馆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古老住宅区的方向和动线;从JeanNouvel的原始美术馆里我们看到了生态和工业的和谐共处;从妹岛的方圆盒子里我们看到了空灵又不清高的艺术态度……同样站立在各自的文化背景上,一个全神贯注于新老衔接而忽略了历史与现代人生活和审美的延续;另一个则致力于让人得到一种逾越之上的新东西。

  如果苏州博物馆距传统的形式距离再远点,距传统的精神和生活距离再近点;如果它在现代和过去的界限上再霸道、彻底点;如果它让参观者和展品的对话更多点;如果贝先生能把苏州城想象为一个大卢浮宫……卢浮宫前的金字塔依旧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之一,它的干脆与反叛丝毫不会让参观者和建筑师的出生地———中国,联系在一起。然而,同一个建筑师,当回归到他的出生地,捧着他的国籍时,他的思想或双手会不会仍然“地处异乡”呢?我们可以包容一位八旬老人的局限性,但是对后人却不能。

  从美国到上海的飞行时间是12个小时,从离开到再次回归是整整半个世纪,时差让身体回归,却让五脏六腑和其他机能混乱。不如按照异地的时间在另一个异地自由地生活、建筑。贝先生在博物馆开馆仪式上说他希望苏州博物馆的设计,能激发当前正在大兴土木的中国,使中国既不沦为过去建筑风格的奴隶,也不致成为西方的糟糕模仿者,希望中国能及早找到自己的建筑道路。贝先生的愿望让人敬佩,但是,当建筑师捧起这沉重的国籍时,建筑师双手却好象忘了告诉建筑师:“我们已经被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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