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与西安

　　和谷

　　1983年夏天，我当时在位于教场门的《长安》文学月刊社当编辑，参加了接待传奇式作家萧军先生的工作，留下了深刻印象。

　　萧军来到西安的那天下午，下榻于钟楼饭店。他当时已有七十六高龄，白发苍苍，敞着半旧的劳动布上衣，穿一件系背带的蓝布灯笼裤，似一位刚刚打完几套太极拳的退休老工人。

　　他以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轰动过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坛，影响过一代代文学青年。在西北大学礼堂，他应邀为大学生们作了专题报告。讲他如何走上文学道路，在故乡的小村里他也根本没听说过什么叫“作家”。他先是从军尚武，尔后投稿为生，开始文学生涯。听说西北大学是四十年前的东北大学，讲课的礼堂是张学良资助所建，他很是感慨。翌日，又在人民剧院为《长安》青年写作讲习所的学员授课，解答听众递给的上百个问题。

　　萧军说他重返西安，是想寻找自己的青春，寻找四十多年前留在古城的那些足迹。那个遥远的傍晚，他曾在莲湖公园散过步，看见过黄昏里的残荷与飘忽的小舟，记得是有一处临湖的“棋院茶社”，在那儿品过茶。他觅到了当年“西北战地服务团”的旧址，是西安女子师范所在地，已变成青年路小学了。那年他从山西渡黄河奔赴延安，是准备转道去五台山一带参加游击战争的。适逢丁玲、聂绀弩同志，约他参加西战团来到西安。他记得这个院子很空旷，有几幢平房，后院是蒿草凄迷的洼野。也许是在这里，他与萧红双方同意而分手。之后，去了兰州。

　　他在七贤庄“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留连忘返。那是另一次来西安，与舒群等同志自重庆转经这里上了延安。记得门前也一片荒芜，间有菜畦。住过两宿后，化装北上了。展室里有八路军高级参议宣侠父同志的照片，他抱住拐杖，凝视了许久。他曾在宣侠父的家里住过一些日子，二人很要好。后来，他听说宣侠父失踪了，是被敌人暗杀了，悲痛不已。

　　去大雁塔的车上，他透过蒙蒙雨雾，从记忆里梳理昔时的情景。他游兴颇浓，冒雨观赏了大小雁塔和碑林博物馆，不愿意错过每一个古老的艺术角落，不肯遗漏每一处有价值的佳境。应陕西省博物馆同志的恳求，他伸纸挥毫，留字以志念：“诗之国，文之林，千秋华夏，永葆青春。”

　　他不习惯饭店大餐厅饭菜的口味，总是乐于挤到小摊上品尝西安的名吃。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去鼓楼旁的夜市吃凉皮凉粉。他拄着那根竹节拐杖捷足先登，在一个小吃摊上择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几句话，他便与卖凉粉的老头儿拉谈上了。老头儿年逾六旬，原籍河南开封，从事卖凉粉的生涯已四十余载，谈及以前西安的景况，两位老人竟有十分投机的话语。后来，他自己让女儿萧耘陪着，走街串巷，大部分的早饭午饭，也就在小吃摊上吃羊肉泡、油茶、扯面了。就是在去华清池和乾陵时，他也是在马路边的凉面摊上或集市上品尝豆腐脑和锅盔的风味。

　　在秦俑馆前的大路边，铺排着很可观的民间刺绣和工艺品的长阵。他很有兴趣地观览着，忽地发现一尊木雕是那么稔熟。他是原来收藏过同样一尊木雕的，属于菲律宾的一种雕像，可惜给损坏了。眼前这尊木雕的主人是一位农妇，说要卖20元。他想买下它，一经交涉，15元成交了。忽地走来一外宾，这位农妇便莽撞地从他手中抢去木雕，塞到外宾手里，说要卖25元，竟也会“哈罗”几句。他呆在一边，眼看着木雕被外宾买走。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挤出人堆，心想让这位妇女多收入10元钱好了。他的女儿萧耘开玩笑了：“爸！这事儿撂在您年轻时的脾气，非要讲个理不行，也许打起来了。今天，您遇事温和多了。”

　　离别西安的时候，他向《长安》编辑部赠送了他的几本书。每一册书的扉页上，都有他庄重的签名和鲜红的印章。其中《八月的乡村》一书，当初“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因为“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是鲁迅先生给予校改和作了《序言》的。其次有《羊》《我的童年》《吴越春秋史话》和《萧军近作》等。

　　萧军先生从事文学生涯半个多世纪，其著作浩繁计几百万字之多。仅从这一部分书的作者照片看去，仍可窥见他如何自童年而青年，而中年，归于最后的桑榆迟暮。他爱拐杖，在离开时他执意买得两根，带回北京去了，连同他家中原来的，据说有六七根拐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