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超 摄
引擎轰鸣,飞机穿梭。这是一个繁忙的试飞日。
这天,记者来到中国飞行试验研究院机场。偌大的机场上,停满了歼击机、运输机、轰炸机……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飞上蓝天。
塔台,试飞航线图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五颜六色的航迹。雷达荧屏上,许多光斑在亮晶晶地蠕动,显示出不同的空域、不同的高度都有飞机在试飞。
这天,李中华担任飞行总指挥。他左手拿着送话器,不断地和空中的战友们通话;右手,飞快地在飞行记录单上写下各种数据……
这,是一个配合默契的战斗集体。
李中华,当他置身在这个集体中的时候,就仿佛一颗星星融入了灿烂的河汉——
在他的身边,有无数同样明亮的星辰在熠熠闪烁!
这天下午,李中华和记者深情地谈起他的战友们……
“战友们的英雄壮举,几乎每一天都在我眼前上演。试飞团就像一个熔炉,时刻锻造着我”
记者:试飞团是一支英雄辈出的部队,你对这支部队的过去熟悉吗?
李中华:当然,试飞团是空军航空兵部队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团队,历史上曾涌现出被中央军委授予“试飞英雄”荣誉称号的滑俊、王昂、黄炳新,荣立集体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两次。我在俄罗斯学习的时候,教官说,一名优秀的试飞员,拿到一架新飞机,应当在7天之内把它飞起来。但是我们的老团长王昂,1983年赴英国试飞中心和航宇公司考察,仅仅用了1小时,就驾驶英国的“鹰”式飞机飞上蓝天!
记者:你来到试飞团第一次看试飞,记得是谁飞的吗?
李中华:也巧,我第一次来到试飞团看试飞,就看到了新飞机和心目中仰慕已久的英雄。那一天的试飞员是“试飞英雄”黄炳新,在地面上,看不出他和别的飞行员有什么不同,但是他一上天就有一种气势。他当天飞的是我国自行研制的“飞豹”歼击轰炸机,战友们告诉我,他是这种战机的主力试飞员,有一次试飞,方向舵掉了,他依然驾机安全返航,这让我非常崇拜。
记者:像黄炳新这样的优秀试飞员,在试飞团历史上有多少?
李中华:试飞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活。老一辈试飞员李少飞,驾驶高空高速歼击机试飞,空中两台发动机突然停车。飞行员听惯了发动机的轰鸣,一旦消失了这种声音,就好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几十米深的水池,让人毛骨悚然。这时候,试飞员就要尝试空中开车。第一次开车,失败,第二次开车,失败,再尝试第三次……那次,他连续7次空中开车,才重新启动发动机!这非常不容易,心理稍有波动,很容易弃机跳伞,但李少飞就是这么镇定。所以,他有一个美称:“空中开车大王”。
记者:和你年龄相仿、经历相当的双学士试飞员,让你佩服的有谁?
李中华:很多。比如我们团长张景亭,试飞动作非常到位,非常精准。一次试飞第三代国产新型战机,着陆滑跑距离很短,要求放伞,增加阻力。这时放伞是有风险的,这种飞机的腹鳍很大,搞不好就会蹭“屁股”。张景亭找放伞的最佳时机,三四个起落就找到了。正好轮子接触跑道,伞放开。他就是摸得这么准!
和我一起在俄罗斯学习试飞的徐勇凌,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试飞员。1994年,他驾驶米格-21教练机试飞空滑迫降课目,10000米高空,突然头顶一声爆响,座舱钢化玻璃像雪花一般粉碎,座舱温度一下子降到零下几十摄氏度。着陆后,他浑身冻得像冰块一般。就是他,在我国试飞员中首次驾驶米格-29战机,飞出了该机的失速尾旋课目……
记者:生活在这个高手如云的集体中,你有什么感悟?
李中华:我们团的试飞员,在国内飞越过喜马拉雅山,在国外飞越过乞力马扎罗山,个个身怀绝技。战友们的英雄壮举,几乎每一天都在我眼前上演。试飞团就像一个熔炉,时刻锻造着我。
“一支英雄的部队,有自己特殊的个性。这种个性,是每个成员优秀品格凝炼成的结晶”
记者:试飞,要求试飞员有超常的意志力,你从战友们身上发现了什么让你感动的瞬间?
李中华:我的战友李存宝进行高温试飞,那是一个三伏天,把飞机揭去蒙布,停放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晒4个小时。然后,穿上光是橡胶皮就有4层的特种飞行服,再戴上7斤重的密封头盔,关闭飞机的空调系统去试飞,座舱最高温度达到65摄氏度。下飞机后,他迫不及待地喊:“快帮我脱衣服!”当地勤人员为他卸下头盔时,“哗”地一声,汗水瀑布一般洒了一地。一位工人师傅目瞪口呆:“啊!出这么多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记者:试飞运输机、轰炸机的战友是不是要舒服一些、安全一些?
李中华:不,危险一点不比我们飞歼击机的少。我们团运输机试飞大队的李玉民、吕振修、姚月福、徐鹏德、邓友明、梁文,一次试飞时是由两辆消防车护送,在跑道上滑跑——为了验证发动机的性能,飞机加的是50摄氏度的“热燃油”,他们驾驶着装满滚滚热油的飞机起飞,难道不危险?为了攻克运输机空中结冰难关,他们驾驶着戴“盔甲”的飞机起飞,用特制塑料贴在飞机的不同部位,厚约8厘米,整个飞机的气动外形都发生了显著变化,稍有闪失就很危险。说到飞轰炸机,我们团的老英雄张师的,曾驾机执行我国第一次空投原子弹试飞任务,飞机返回地面,机翼都被光辐射烧成了黑色……
记者:试飞员确实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李中华:一支英雄的部队,有自己特殊的个性。这种个性,是每个成员的优秀品格凝炼而成的结晶。我们试飞团,还有一位中国唯一的女试飞员——张玉梅,1996年已经退休了。她作为一名女同志,在充满危险的试飞领域奋斗了10年,中途患严重肾病,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但是最后她战胜病魔,再次飞上蓝天。我们团的老试飞员张守国,在天上是英雄,在地上同样不失英雄气概。他患重病手术,护士要扶他上手术台,他一撩被子坐起来:“我自己来!”说着,他两腿一用力,跨上手术台,就像跨进机舱的动作一样潇洒!
记者:这支部队最核心的精神品质,你觉得是什么?
李中华:那就是在挑战和危险面前,毫不踌躇,义无反顾。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某歼击机部队出了一起一等事故。要弄清事故原因,飞行员不能再飞,只有让试飞员来飞。一个电报打到试飞团,当时黄炳新已经不是团长了,完全可以不去,但是他二话没说就到部队去飞,冒着极大的风险查明了真相。
记者:全团从组建到现在,遭遇过多少险情?
李中华:从组建到现在,试飞团进行了6万4千多次风险飞行,空中遭遇险情达3000多次,重大险情239次。在“中国飞豹”定型试飞中,平均18分钟遇到一次险情。所以电影《冲天飞豹》的导演说:“试飞员是和平年代离死亡最近的军人!”
“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我们团建团后,进进出出几百号试飞员,对于空中险情,谁怕过?”
记者:你那次遇险,在惊心动魄的7秒钟内挽救了飞机。可是,30分钟后你再次驾机飞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在试飞团有多少?
李中华:比比皆是!有一个记者,曾问我们团的老英雄黄炳新:“人生不可能总是在历险,有人历险一两次,也够唠叨半辈子了,你第一天处置完险情,第二天照样驾机上天,难道你就真的不怕?”黄炳新说:“怕什么?说穿了,无非是怕死。怕死就别当试飞员!”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我们团建团后,进进出出几百号试飞员,对于空中险情,谁怕过?
记者:能否谈谈牺牲的战友?
李中华:组建以来,我们团为科研试飞牺牲了多名同志。当年和李存保一起驾驶高空高速歼击机飞高温课目的杨晓彬,已经牺牲了,当年只有39岁。和他一起牺牲的,还有45岁的领航员唐纯文。那是11年前的一天,他们在某机场试飞着陆时,飞机失控倒扣,两人壮烈牺牲……当时,指挥塔台的飞机制造公司代表抢过话筒,大喊:“跳伞!飞机我们只要一个月就能生产出来!”但两名战友没有放弃努力,直到最后一刻!
记者:在那种危险情况下,试飞条令是允许跳伞的吧?
李中华:对。但是,有一线希望也不放弃,这正是试飞员特有的精神。因为我们试飞的是未定型的飞机,飞机遇到险情究竟有什么特异表现,谁也不清楚,一旦能转危为安,飞机的设计完善就会大大跨越一步。当年,苏-27飞机的设计师有两个判断:一是认为这个飞机不可能进入尾旋,二是认为一旦进入尾旋就改不出来,只有弃机跳伞。但是一次,一架苏-27在西伯利亚上空进入尾旋,飞行员跳伞,这架没有飞行员的飞机居然自己改出了尾旋,直到耗尽燃油才坠毁。说到大名鼎鼎的“眼镜蛇机动”,本来也是一次非常危险的尾旋先兆,最终能成为一种震惊世界的特技动作,是普加乔夫的意外发现。这种情况,在我国也不罕见:2004年成功挽救“枭龙”战机的试飞员梁万俊,就是在迫降时,意外地发现了“枭龙”战机卓越的滑翔性能。
记者: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不轻言放弃的精神,常常支撑试飞员奋斗到最后关头!
李中华:一名飞行员可以被敌人打死,绝不能被危险吓死!我的好兄长卢军,是在新型战机试飞进展最困难的情况下挑大梁的人。就在新机试飞需要他继续探索的时候,他突然牺牲,离开了我们。最后一息,他依然坐在座舱的座位上……就在半年前,我们团一位兢兢业业飞了几十年的老试飞员,已经飞到了最高年龄,马上就要办理退休手续了,接到通知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二话不说就登上了飞机。谁知,他一去不返,把生命的句号划在了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的征途上。
记者:这样的英雄是永远不会被人忘记的!
李中华:试飞员每一次升空,都可能是与战友永别。但是,试飞员代表国家去出征,虽败犹荣,虽死犹生,所以每个人面对艰险都是“乐天派”。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团的试飞员中,还出过诗人和词作家。老试飞员杜心元,写过一首《蓝天试验区》:飞高空,踏碎银河闪光的涟漪;飞低空,接近大地母亲的胸膛;大速度,和闪电赛跑风驰电掣;小速度,与风筝比翼徐徐翱翔;搞科研,我也有点陈景润的脾气——千滴热汗都洒在风都云乡……试飞轰炸机的申长生,写过这样的诗句:“虽然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是我骄傲,我飞翔过!”
“全中国航空工业战线几百万航空人、全中国数以万计的空军飞行员,包括他们的家人,都是壮美银河中的星星”
记者:你怎样看待自己的成长环境?
李中华:你看牵牛花,架子搭多高,花蔓就能攀多高。一个人的成长也是这样,没有一个高手云集的平台,没有一个蓬勃向上的集体,就会坐井观天、骄傲自满,失去进取的动力。
记者:你说的这个成长环境,可能不仅仅是试飞团吧?
李中华:对!试飞员是人民空军这个英雄队伍中的一部分。人民空军,创建初期就奉命参战,只飞行了几十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的年轻飞行员,就敢于与世界一流空军强国的飞行员较量,涌现出王海、刘玉堤、孙生禄、赵宝桐、张积慧等一大批战斗英雄。他们,是我们年轻飞行员永远仰望的丰碑。如今,在军事斗争准备一线,全空军数以万计的飞行员战友枕戈待旦,肩负着千钧重担。他们,是我们试飞员责任和力量的源泉。还有其他试飞单位的战友,包括陆航试飞新型直升机的战友,在不同的空域与我们比翼齐飞。他们是我们的同行,我们为对方的进步和成就互相喝彩、互相勉励。
记者:兄弟单位的试飞员,你最欣赏谁?
李中华:第一个把歼-10战机飞上蓝天的某试飞大队大队长雷强,就是我十分钦佩的一员虎将。飞低空小速度盘旋,他眼睛看着窗外,仅凭准确的感觉,就能飞得速度表、高度表、地平仪三针一动不动。从这位同行老大哥身上,我懂得了什么叫艺无止境。国外试飞,很多国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名试飞员把一架新型战机第一次飞起来,这个试飞员就可以光荣退休,国家一辈子养着他。但是雷强首飞后,依然持续参加试飞定型后续任务,至今依然飞行在蓝天上。单是这一点,就让来访的外国试飞员赞叹不已!
记者:平时,你们和航空工业战线上的专家们朝夕相处,他们给你留下什么难忘的印象?
李中华:国产第三代新型战机的总设计师、中国工程院院士宋文骢,是我十分敬重的一位智者、长者。在为该型战机共同奋斗的十几年里,我亲眼看着他青丝变白发。作为终生的纪念,他把该型飞机首飞的那一天,改为自己的生日。年过半百的试飞专家廖厚全,病倒在大漠戈壁的试飞一线,12名战友给他输血,还是没有留住他的生命。而半年前,他已办理了退休手续。他曾对我说:“你放心,我会跟着你,直到把新机试飞搞完。”从他们身上,我懂得了什么叫以身许国……
记者:在这个集体中,你觉得你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李中华:如果说我们试飞团是军事斗争准备这支大军中的一个尖兵班,我就是一个排雷的工兵。如果说全中国航空工业战线几百万航空人、全中国数以万计的空军飞行员,包括他们的家人,是一条壮美的银河,我就是其中的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