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走教”现象暗含危机 青年不愿下基层任教

　　《瞭望》文章：“走教”现象暗含危机

　　越是条件艰苦的地方，教师的福利待遇反而越差。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陈黎明 田刚

　　一位年轻教师也许要兼顾周围数所学校的英语教学，一位教师教一个班七八门课的“包班”现象，在许多农村学校仍很普遍，尽管这既不符合素质教育的要求，也非教师本人甚至校长本意。而另一方面，不少地方的农村教师又严重超编，县市已经连续多年没有新聘教师。

　　受访的多位教育工作者都指出，农村中小学教师队伍的这种结构性矛盾，反映了农村义务教育的另一种危机。

　　“走教”与“应急”的无奈

　　湖南省平江县三市镇下沙小学数学教师李咏，2006年承担了新的教学任务，除了尝试给本校的三年级学生上英语课外，每个星期三的上午，她还必须乘坐“摩的”赶到几公里外的中沙小学，给那里的小学生上两节英语课。

　　三市镇中心学校校长姜酬中说，2006年首批参与“课改”的小学生进入三年级学习，按要求应加开英语课。但三市镇24所小学左挑右选，只有9名教师有些英语基础。与李咏一样，这个镇承担小学英语教学任务最重的教师，要到周围4个学校“走教”，学校之间距离最远的有20公里。

　　平江县教育局基教办主任胡建军介绍，平江县现有303所小学，共352个教学点。2006年仅对全县所有三年级小学生开设了英语课，需要300余名专职英语教师，但现实状况是，全县所有小学连30个专职英语教师都没有。

　　平江县采取的应急办法是，于2006年暑假期间，组织部分初中英语教师对各小学教师的英语水平进行了摸底筛选测试，初选出120名稍有基础的小学老师，集中进行了半个多月培训。

　　这样算来，平均一位老师至少也要兼顾两所学校的英语教学。在问题最严重的长寿镇，22所小学只有5名小学英语教师，任务最重的教师要担任5所小学的英语教学任务。这个镇的22所小学中，除了中心小学外，甚至没有一名30岁以下的小学教师。

　　这批“应急”小学英语教师对自己的英语水平也并不自信。李咏老师说，自己只在初中阶段学过三年英语，其后在岳阳师范学院学习，包括6年工作时间，前后有9年几乎没有接触英语。培训期间，有些英语语法问题也确实听不懂。应记者要求，李咏读了两句日常英语，确实存在两处发音不对。李咏说，平时自己也跟其他老师自嘲，教给孩子们的是“平江”英语。

　　也有人质疑：这些“硬凑”出来的英语老师，岂不是误导学生。“就算不标准，起码也接触了，有些学习基础。”胡建军承认这样的回答有些尴尬与无奈，但教总比不教要好。

　　事实上，“走教”现象绝不是湖南平江的“独创”。《瞭望》新闻周刊走访了湖南娄底市和岳阳市、四川中江县等地的一些农村学校，多所小学“共享”一位教师的现象普遍存在。在网络上以“走教”为关键词搜索，历时0.048秒，搜出8400多个相关网页与新闻。

　　除英语外，农村小学的信息技术课、音乐、体育、美术等新课程同样缺乏老师。平江县教育局统计的数据是，按照课程要求，当地小学有2.1万多名学生需要开设信息技术课，至少需要160名相关教师，而通过从初中调剂和对在职教师进行培训，只能解决60人左右。

　　平江县教育局局长李日瑛非常焦急：2006年只有小学三年级开设英语课，往后每年需要开设英语课的班级越来越多，怎么办？

　　缺教师与超编的困局

　　农村中小学教师队伍普遍出现三个严重的结构性矛盾，更加重了“走教”等现象趋于严重。

　　——年龄“倒挂”。湖南不少农村流传着这样一首“顺口溜”：“爷爷奶奶教小学，叔叔阿姨教初中，哥哥姐姐教高中”，平江县教育局人事股股长李秋桂介绍说，全县3460名小学教师的平均年龄接近50岁，其中50岁以上的1800多名，30岁以下的青年教师相对很少。而长寿镇除中心小学外，22所小学竟没有30岁以下的青年教师。

　　民进长沙市委上半年在湖南省县财政基础最好的浏阳、宁乡、长沙等县市开展调研，这些地方农村英语、计算机和音、体、美教师同样严重缺乏。浏阳市关口乡在岗小学教师平均年龄为42周岁，25岁以下教师只有132人，仅占5%，与合理的教师年龄结构（老中青3:4:3）相比差距较大。

　　——知识结构不合理。湖南涟源市（县级市）、平江县70%左右的小学教师是当年“代转公、民转公”过来的，还有部分复退军人转干安置。尽管经过各方努力，这些人员中90%以上学历已经达到标准。但他们学习新教育理念、教育科学的能力又不可避免地受到局限，难以适应新的教学要求。

　　——地域分布不均。在教师队伍尤其是城镇教师总体超编的情况下，一些偏远山区教师编制又出现不足。比如平江的大坪乡、虹桥镇等乡镇，老师不愿去，只能仍聘用代课老师。

　　平江县教育局长李日瑛说，补充高素质的年轻教师是燃眉之急。如果不能及时改变现状，平江县5年后将有一千多名教师在一两年内集中达到退休年龄，这对农村教育发展将产生严重冲击。

　　但教育部门束手无策。因为不少地方农村教师整体早已超编，而教师队伍建设投入以县财政为主，地方既不愿放宽编制控制，又不能打通中老年教师的提前退出机制。比如平江县，已经连续三年没有招过一名义务教育阶段中小学教师。而这个县义务教育阶段的7732名在岗教师，早已超出国办发［2001］74号文件规定的小学1:23，中学1:18的师生比编制。

　　教育部门也有所动作。平江县从2001年即开始对新聘教师实行聘用制，实施合同管理。同时清理编制，把在编不在岗的编制腾出了100余个。县教育局人事股股长李秋桂承认，仅靠教育部门的微调，远谈不上解决基层教师队伍的优化问题。

　　实际上近年农村生源状况已发生很大改变，比如平江县三阳乡，2004年有2400多名小学生，今年在校小学生只有1200多。生源锐减，导致农村教学点更加分散。但不只是平江县，不少县市对当地教育部门适当增加农村教师编制的申请不置可否。

　　“再穷不能穷教育”，越是经济落后的地方，按理说越应不遗余力推动教育发展。然而教育发展牵涉到财政投入，平江县一位负责人算了这样一笔账：2006年，县财政投入教育经费为1.12亿元（剔除1182万元的收费返还），超过当地财政收入的40%。他说，县财政负担沉重，无力再承担中老年教师的安置费用。

　　今年上半年起，中西部地区都将实行新的农村义务教育经费保障机制，这种情况能否得到缓解？更多的县市相关负责人认为情况并不乐观。虽然中央财政将分别按60%、60%和50%的比例对中西部地区的免学杂费资金、生均经费资金和校舍维修改造资金予以支持，但各级财政对教师工资等人员经费分担比例并没有明确规定。而教师经费占县级财政教育投入的80%以上。

　　招不到与留不住的尴尬

　　湖南涟源市中学教师吴新辉（化名），从事教育工作已32年。他说，我从来没对儿子提过强制性的要求，只有一次例外。儿子毕业找工作，我要求他不能再当中学教师，尤其不要到农村当教师。

　　“作为教师，我尽职尽责，不拒劳累。但作为父亲，我希望儿子能有更好的生活。”吴老师说。

　　湖南省教育厅教师工作与师范教育处处长周德义说，师范院校毕业生就业政策由指令性分配过渡到指导性就业后，农村学校招教师难与师范院校毕业生就业难的局面逐渐出现。

　　近期湖南怀化师范学院的一场毕业生就业供需会上，与其他单位招聘工作人员上午到场留下联系方式后即回宾馆休息，与等求职学生上门的方式相反，中方县教育部门的招聘人员在露天广场坐了整整一天，收到的简历寥寥。不少应聘学生明确表示，大学四年不能“白念”，不能到县以下学校去当小学老师。

　　教师不愿儿女再当农村教师，青年学生不愿下基层任教，一个重要原因无疑是对农村教师生存实况的不看好。

　　喻朝辉是平江县黄金洞乡巨能学校三年级班主任老师，她同时担任这个班的语文、数学、美术、思想、地理、图画等课程教学。因为学校是寄宿制，喻老师班上36名学生中，寄宿的就有27个，她还要承担生活管理的责任。一天的生活从早上6点起来领着学生做早操开始，到晚上9点钟等学生上完晚自习后才能开始备课、改作业。每天晚上还要起床查夜两次，看看学生们有没有调皮、踢被子等等。

　　从教已22年的喻老师，是小学一级教师，她的收入包括每月806元的工资，加上20元至70元不等的班主任费以及考核奖金等。喻老师现在住的是学校提供的宿舍，没有自己的房子，但她说，现在还算比较安定了，2000年以前在各村的教学点流动教学，一直没有家的感觉。

　　在湖南涟源市，中小学教师从2002年开始缴纳医疗保险金。到2006年底，他们每人花30元办的医疗保险卡里仍只有1元钱。该市水洞底镇学区负责管理医疗保险的曾国锋说，老师医保卡里没钱，是因为县财政困难，只能暂时给教师办理“半额医保”，即在“单位缴纳个人工资6%、个人承担2%”的基本医疗保险基础上打“对折”，地方财政缴纳3%，从个人工资里扣除1%。

　　不少基层教育部门负责人坦言，即使在县一级，城镇中小学教师的待遇收入都远高于农村。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等社保福利及一些地方性津贴补贴，会优先照顾城镇学校。教师职称晋级等，也会或明或暗地向学校管理好、教学质量高的城镇学校倾斜。

　　平江县教育局局长李日瑛认为，大中城市中小学教师待遇普遍高于城镇，城镇又普遍高于农村，越是条件艰苦的地方，教师的福利待遇反而越差。这种现实使农村中青年教师工作动力不足，无心教学，长此以往，必然加剧农村教育落后的困境。

(责任编辑：王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