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秦腔

　　走过三十岁的风景线，朋友说：你应该去吼秦腔。

　　于是我便回忆三秦大地。那是一片用秦腔浇透了的土地，那是一片氤氲着帝王之气的神圣之地。帝王之气浸润过的黄土，生长着气冲云霄的古老歌谣，那便是秦腔。

　　生于斯长于斯的男人们女人们，吼着秦腔过着日月：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愣娃乱吼秦腔，那日月的欢欣艰辛便如流水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过。

　　我从娘胎里坠入黄土风尘的第一声啼哭，便让父亲大吃一惊。父亲后来回忆说，当时他是喊了一声：又是一块吼秦腔的料。尔后，我便浸泡在起伏的黄土高原般的秦腔中了。血管里流淌的是秦腔的音韵，脉搏中跳动的是秦腔的音节。

　　但让我真正体味秦腔神韵的是父亲。三十年后已做了父亲的我再回头去看父亲，愈觉支撑父亲形象的便是秦腔。但在当时，父亲吼出的一声秦腔也让我吃惊：那一声，使得黄土飞扬；那一声，使我清淡的热血沸腾！从那一声秦腔中，我能体味出父亲心绪的凄凉，也能体味出父亲情绪的欢畅。到现在，我一直惊诧于自己当时幼小的心灵，竟然有这般清晰的感悟能力。

　　是什么时候我自己开始乱吼秦腔？我不知道。没有人一句一句地教我，直到今天我也没有上过一节正规的音乐课，不识简谱，更不用说五线谱。但对于我来说，从小就能吼一嗓子味道纯正的秦腔。而且，是秦腔伴随着我的生存。在孤独时，吼一声秦腔，便觉天阔地广，神清气爽。在喧闹的尘世中，独自吼一声秦腔，便有心旷神怡、六根清静的感觉。有时候想，秦腔于我如血脉，维系着生命，调节着生活的喜怒哀乐。

　　是一个落雪的冬日。一曲秦腔穿过漫漫雪塬，便觉整个的肉体和灵魂融入皑皑的雪际了。不是积雪，而是秦腔的音符覆盖了茫茫的黄土高原。

　　所以父亲对我说，秦地的冬天是最富秦腔味道的季节了。这时我便听见，在秦腔时而欢快、时而悲怆、时而高亢、时而隽永的旋律中，我听到了城阙辅三秦的气势；听到了黄河的涛声；听到了秦始皇兵马俑的战车正轰隆隆地从历史的源头走了过来。我听到，日月如雪塬从遥远的年代延伸过来，被这种能淋漓尽致地宣泄情感的秦腔吸引着，正走向一种平凡而神圣的境界。

　　在一次晚会上，我穿西装系领带吼了一板秦腔，掌声稀疏。朋友说，你是从尘封的历史中走来。我说，今天是明天的历史，你能割断吗？

　　回到家中，不顾妻的反对，一句句地教六岁的女儿唱秦腔。我告诉女儿 ，要体味秦腔的神韵，那是一代代的人积淀下来的神韵。

　　女儿以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她听不懂我所说的那种神韵，也体味不出那种神韵。但我想，只要她能听懂秦腔，只要她能吼出一声秦腔，她最终会体味出这片黄土地蓄积了千万年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