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都是在四十岁出头时来到中国。他们分别出生于最有名的国际大都市——巴黎和纽约。男的在1920年东行,女的在1974年西行。他们分别留下了有关中国的文本:《在中国屏风上》和《中国旅行计划》。前部是纪实,后部是虚构。
苏珊·桑塔格是不可能不写皮货商人的,他的父亲就是在中国进行皮货交易的外国商人,在苏珊六岁的时候,因肺结核死在了中国。“我从未去过中国,我一直希望到中国去。一直。”苏珊拥有的父亲的遗物中有一些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在她出生前拍摄的,照片上的父亲“在人力车里、骆驼背上、小船甲板上、紫禁城围墙前。单人照。与他的情妇的合影。与母亲的合影。与两位合伙人的合影。”这样对中国的想像,对父亲的想像使年幼的苏珊在自己家的后院里挖了一个洞,她想挖通去中国的路,从地球的另一端蹿出,用头顶地撑起身体,或者用手倒立行走。萨默塞特·毛姆也是那么渴望旅行的人,1920年,在他出版了《月亮和六便士》之后,他和他的同志伴侣一起来到了中国,他记得自己在中国一条江上的敞篷小船里睡过一夜,在灿烂的星光下睡得挺舒服。在他的中国见闻里最早出现的也是载着沉重货物的驼队和“戈壁滩上的皮货商”。这些皮货商将皮毛运入北京的市场,而其中毛姆速写下来的商人首领身上穿着“黑色的丝绸上衣,黑色的丝绸裤子,裤脚塞在头部高高翘起的长统皮靴中。”这是苏珊的父亲吗?是这位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知”、大西洋西侧最重要的当代女知识分子的父亲吗?她的渴望在他的书里出现,仿佛那期期艾艾的却是英国“二流作家中排在前面一个”的毛姆突然战胜了口吃,绘声绘色地给病中的苏珊讲他的中国见闻,他说的八卦细节让苏珊接触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和她的父亲一样,身体最脆弱的部分就是肺部。然而虚弱的呼吸却让听者感到了强烈的共鸣。
隔了半个世纪,两个人挑出来叙述的竟是雷同的影像,五十年保持不变。在中国屏风上,他俩选择了相似的元素去描绘,然而有差距,和我们在中国作家的书籍上认识的那两个年代的中国影像有差距。很少的中国作家会重点去写“传教士,外国军事顾问。戈壁滩上的皮货商们。”他们的笔下最重要的角色还是中国人,“农民,市民。上海滩上的大亨们。”乡土中国是1920年的重头戏,红色中国是1974年的关键词。每个人都在用各种方式努力接近他心目中的国度,他心中的那个地方一定只属于他自己。必然不同,碰巧相同。然而却是奇妙的过程。有作者的梦,也有读者被激发的梦,这些梦覆盖住了经过的时间和空间,是焉非焉,让人永远处于梦蝶庄周的迷幻中。一个计划,一架屏风,这一对异国蝴蝶的显示和遮蔽,让我想起苏珊·桑塔格《恩主》的开篇:我梦故我在!多么令人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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