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戏里的众生相
黄奕缺和他的木偶小猴
《驯猴》让外国的小朋友们感到震惊
电影《戏梦人生》的海报
记者手记：
我的家乡在福建泉州。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古寺看戏，寺庙里人流如织，戏台上锣鼓喧天，南音唱罢，高甲戏演完，就轮到木偶戏登场。所有嬉闹的孩子这时都会安静下来瞪大眼睛瞧。一位老人提着一只猴子上来了。他手上拽着密密麻麻的线，拉一拉，猴子就活了，弹琴，跳迪斯科，还会骑自行车。台下的观众全被逗得哈哈大笑，我骑在父亲的肩上，也兴奋得拍红了手。
长大后，离开家乡，很久没看过泉州提线木偶。
一次，在中央电视台上看到木偶大师黄奕缺表演《驯猴》，这才又勾起了儿时的回忆。原来20多年前古寺里表演的老人就是他。2007年2月我回泉州过年，本打算对老人进行采访，不料却获悉他已于1月5日逝世。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态，走完平静的一生，黄老身上还有那么多故事令人回味。赶在春节前，我走访了黄老生前的领导、同事、朋友和家人若干人，写下这篇文章，权作对大师深切的缅怀。
福建省南安罗东镇，距离泉州城北40多公里，这一带是历史上有名的“戏窝子”，被民间尊奉为“戏神”的盛唐伶人雷海青据传便出生于此。
山 窝
民间传说，“戏神”雷海青从小在“嘉礼”戏班里长大（闽南地区称木偶为“嘉礼”，亦即“傀儡”），后入选唐玄宗的梨园教坊，因弹奏出《霓裳羽衣曲》惊为天人，死后被封为“天下梨园大总管”。
1928年，“戏神祖地”罗东镇一户黄姓人家生下一儿子，取名奕缺。和村里的所有人一样，黄奕缺从小听着雷海青的传说和地方戏曲长大。那时，村子里有梨园戏、高甲戏、布袋戏的很多戏班，许多人家因为家境贫寒，把孩子送到戏班里当学徒。
黄奕缺家里也很穷，小学念不到两年就没钱上了。1941年，战火烧到了泉州城内，木偶剧团纷纷转移到农村活动。正巧，在泉州市内颇有名气的陈天恩的木偶剧团到黄奕缺的农村老家演出，招收新徒弟。
叔叔带着黄奕缺找到陈天恩，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个人。因为黄奕缺从小就喜欢看木偶戏，经常模仿木偶戏中的表演动作，表现出异于旁人的天赋，所以陈天恩选中了他。
五年零四个月的科班学艺生涯正式开始。早上5点起床，吊嗓子、念剧本、练线功，晚上练曲牌。只学了四个月，师傅便打破常规让他开棚登台，搬演《三国》、《说岳》片段。
可是“学艺太苦了，13岁的小孩，手没有力气，一个木偶两三斤重，拿几分钟就想放下去，被师傅用竹板一打，呵斥着拿出来！”黄奕缺曾回忆说。
再多的苦，为了谋生，也因为喜欢，黄奕缺都吃下了。学徒期间，他最盼望的是外出表演。丰富的民俗活动为他们提供了许多演出机会，每逢外出表演，就有人请吃大鱼大肉，那对于每天喝地瓜糊汤，正在长身体的黄奕缺来说，是一件难以抵挡的美事。
有一次外出表演，黄奕缺因为一下子吃了太多肥肉，半夜起来拉肚子竟然碰到老虎。时过境迁，此事已成为笑谈，可旧社会吃不饱的岁月还是让黄奕缺留下“后遗症”，别看他长得瘦，却极爱吃肥肉，即使什么调味都不加，白水煮的肥肉，他最多一次能吃掉一斤。
艰苦而漫长的学艺生涯，练就了黄奕缺任劳任怨的品德，他从来没有仰仗自己的才干要名要利。50年代进城后，他的家属一直留在罗东老家，80年代迁到泉州后，为了让小儿子转为城市户口，他主动提出提前退休让儿子“补员”，许多年过着只有职能没有待遇的生活。
大 师
美国康州大学是世界上惟一设木偶本科和硕士生的大学，该专业的巴特教授对学生多次强调——世界上最好的提线木偶在中国泉州。
1951年，黄奕缺学艺的戏班解体，黄奕缺回家务农。第二年，泉州政府将民间班社里著名的提线木偶艺师集合起来，成立了泉州木偶剧团，黄奕缺重新被招进剧团，成为团里最年轻的演员。
与黄奕缺合作多年的导演黄少龙说，那会儿刚到剧团，黄奕缺并不是最出色的。他说话带南安腔，口才也不太好，唱功、念功差了些。不过，团里很多老艺人都很佩服这个年轻人。
新中国成立初期，文艺被要求为社会服务，木偶戏也要树立新形象，反映新生活。从来只知道练好基本功、循规蹈矩的传统木偶艺人们，突然间不知道怎么办了。
黄奕缺一开始也很困惑。1953年，他在《三姐下凡》中扮演哭闹找母的童角时，发现传统木偶的双脚是黄麻编的，没有膝关节，僵硬呆板，生活中小孩哭闹时边擦眼泪边跺脚的动作，根本表演不出来。
怎样让木偶表演更生动？黄奕缺开始尝试将传统木偶的“麻编脚”改为“关节脚”，他先用泡沫塑料代替麻绳，接着又在木偶的双脚各加了一个膝关节，增加了相应的线位和提线，操演起来木偶果然活灵活现。
传统的24条线渐渐被黄奕缺增加到36条，木偶更具表现力，不过操纵起来，难度也更大了。每一个动作如何做到线位、力度、手指和身体的巧妙配合，其复杂程度拿到数学和物理上恐怕也需要一番演算，可黄奕缺完全凭着一股巧劲和韧劲就这么摆弄出来了。
同行们暗地里叫黄奕缺是“鬼生的”，许多木偶在他手里就跟活了一样。有一次，他到朝鲜给金日成表演《驯猴》，金日成还以为一只真猴子跑到了台上去。1994年，当时的国家主席江泽民在泉州看完黄奕缺的表演，握住黄奕缺的手，连声说：“木偶绝活、绝活。”
没有人知道，这些绝活是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创作而成的。黄奕缺常年吃安眠药，老伴有时半夜起来，还见他在桌边抽烟，盯着木偶冥想。他最常穿的几件衣服被烟灰烧破了好多洞，都是想得失神时掉落到衣服上的，他丝毫没有察觉。
泉州木偶剧团团长王景贤经常带队演出，他说黄奕缺“每次表演前一刻，都还在改动作”。黄奕缺对艺术精益求精的态度，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1999年底，王景贤和黄奕缺应邀参加美国千禧年国际木偶节。第一次到美国，谁不想借机到处走走，可是黄奕缺哪也不去，硬是拉着王团长在朋友的地下修车库里排练了两天。
黄奕缺生前常对弟子言：“你们谁也没办法超过我。”这不是他打诳语，而是他最大的遗憾。团里面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既当演员，又编剧本，画布景，刻木偶的多面手了。弟子们要么少那么一点灵气，要么不够刻苦。他的小儿子刚跟他学刻木偶头，功夫也远不到家。
有人说，黄奕缺这样的大师，是时代、天赋和努力不可复制的产物。可他望眼欲穿也等不到接班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是眼下的潮流不对，个人的天赋没来，还是人们不再只为一件事努力？
海 峡
李天禄是侯孝贤的御用演员，一生经历过四个女人，身世坎坷，极具传奇色彩。黄奕缺一生没什么风流雅事，也不曾有过大起大落，除了木偶之外，最大的癖好就是抽烟和收藏铜雕。这样两个性格相反，又隔着一道“鸿沟”的人，因为木偶的关系，成就了一段伯牙子期的佳话。
1991年，台湾导演侯孝贤和80多岁高龄的李天禄到泉州拍摄《戏梦人生》。
李天禄，祖籍泉州安溪湖头。出身于台湾布袋戏世家的他，24岁那年，因敢与师祖“猫婆”同台演出，一举扬名天下。
李天禄认识黄奕缺，是通过一个叫张传枝的人。张传枝是早年台湾一家演出公司的官方机构负责人。1986年，他在日本大阪国际木偶节上看到黄奕缺的表演，大为惊叹，马上找到泉州木偶剧团原团长吴裕挺，表示想要交流的愿望。
那时两岸关系还比较紧张，张传枝三番两次到大陆考察情况。经过他的介绍，1988年，时任台湾“文建会”的一位官员，亲自赶赴在日本名古屋举行的世界木偶联合会年会，盛情邀请黄奕缺前往台湾教学。
另一边，张传枝也不忘录下黄奕缺的精彩演出，拿回台湾给李天禄看。李天禄赞赏不已，当即决定派自己的儿子陈锡煌、李传灿到泉州拜师。
别说是年届80岁的李天禄了，就是他的两个儿子，在台湾布袋戏界也算得上颇有成就的人物。让两个年近花甲的人，远渡海峡跟自己学艺，这件事让黄奕缺打心眼里钦佩李天禄。
两人终于在1990年12月第一次见面，那时正值黄奕缺从艺50周年，李天禄从台湾运来一块大匾，上面写着“妙技超群”。此后，李天禄又两度回到泉州。1993年，讲述他一生悲欢坎坷的《戏梦人生》在法国获得大奖，他参加典礼后回泉州，再次邀请黄奕缺赴台演出。
同年，黄奕缺应邀随泉州木偶剧团在台湾全岛进行为期21天的演出。李传灿描述当时的情景是“场场爆满，很多台湾观众没想到大陆的木偶戏这么精彩，追着剧团到处跑”。
黄奕缺第三次去台湾是1998年。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不是去表演，而是去参加李天禄的葬礼。
九月的那天下着雨，台湾各界名流数十人到场，遍布海内外的弟子近百人集聚在一起向李天禄告别。黄奕缺坐在第一排，挨着台湾另一位布袋戏大师黄海岱，内心充满无限的感伤。
如今，黄奕缺也走了。在他的灵堂里，人们认出了李天禄的两个儿子。李传灿说，他在父亲的布袋戏博物馆旁边专门为老师建了一个展示馆，陈列他制作的50多个木偶头和50多尊木偶，原本想在他80大寿时接他到台湾看看，没想到只差一年的时间，愿望落空了。
没有实现的还有李天禄生前成立“泉台木偶同仁联谊会”的设想。他提过好几次，想成立这么一个联谊会，在中国一个省一个省地巡演，再到国外去演。他曾对泉州艺校木偶班的学生说：“我是在弘扬中华文化。”
余音绕梁。可遗憾却那么多，在李天禄死后，在黄奕缺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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