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奎70多年剃头无数,老主顾相继离世;主演《剃头匠》获大奖,最怀念给顾客剃头的感觉
靖奎93岁,1914年底出生于北京顺义县一个农民家里。他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从顺义来到北京城当学徒,后来拥有了自己的理发店。
解放后,理发店被公私合营。从此他开始走街串巷,上门给人剃头,一直到熟悉的主顾慢慢离去,自己的手艺也慢慢不被人记起。
不过,让老人欣慰的是,他还可以在电影中展示自己的手艺。
去年,由他主演的电影《剃头匠》,在37届印度果阿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影片奖。对这个奖,他没多大感觉,“我徒弟死光了,老主顾们也没了,剩我一个出什么名啊”。他把拍电影当成是帮忙,既然人家导演让咱来演,就尽量吧。
由此,别人称他———老北京手艺人的活化石、世界上最年长的非专业电影主演。
93岁的靖大爷喜欢抽着烟回忆自己的剃头匠生涯。家里的墙上贴着电影《剃头匠》的海报和根据剧情拍的“遗像”。
2007年3月20日,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民间有“理发去旧”的风俗。晒晒太阳,回想一下以前自己给人剃头时的盛况,93岁的靖大爷原以为会这样度过这一天。
让他没想到的是,当天慕名来了两位80多岁的客人。已经有段日子没有给人理发的靖大爷有些兴奋,他拿出珍藏的布包,让两位老人重温了一遍老北京的剃头手艺。
靖大爷名叫靖奎,当了70多年的剃头匠,一生剃头无数。风光时,在地安门、清华大学开店。潦倒时,店被收走,搭起布包重新走街串巷。剃到如今,几十年的老主顾纷纷离去,他戏称“剃死四百余人”。
现在,靖大爷也只能在电影镜头中亮一下他的手艺了。
去年,靖大爷主演的《剃头匠》在37届印度果阿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电影节最佳影片奖。靖大爷成了名人,各路记者纷至沓来。
“得了,老主顾们都没了,剩我一个出什么名啊”。靖大爷坐在景山西街10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阳光把他的白发照得根根分明。他眯着眼睛抽烟,在烟雾中,靖大爷被影评人称为高贵而谦卑的脸上,更多的却是老人的孤独。
戏里:大学里当上教书先生
戏外:给尚小云剃头得小费
《剃头匠》并不是靖大爷参演的第一部影片。
十几年前,有人找到靖大爷,让他在电影里当一个教书先生,给辅仁大学的女学生讲四书。靖大爷从小背四书,号称小时候“书摞得比人高,提哪背哪”。那次拍戏给靖大爷留下的印象是麻烦,“一个镜头要拍十几回”。靖大爷说当老师要有老师的架法,他要慢慢学才能像。剃头和这是一个道理,也要慢慢学。
靖大爷当学徒当了三年。当时也就十五六岁,剃头使刀子,先拿掌柜的练手,隔两天就给掌柜的剃回头。白给街坊剃头,“划个口子就划了”。靖大爷现在讲起来还呵呵直乐,“谁让你是免费的呢。那么快的刀子,脑袋都不是平整脑袋,有个坑手就偏了”。
老北京的剃头是个繁琐活,还要给顾客按摩。那时候按摩还叫放睡,靖大爷说,当年他偷着看掌柜的给人正骨,一边偷学,一边自个儿琢磨。后来他找了份针灸图,按照穴位给人正骨。“哪儿的骨头长什么样我都知道”,靖大爷说他的按摩是按穴位走,现在随便就收20块钱的按摩那是没法比。
靖大爷当学徒的时候,理个发12个铜子,能买好几斤面。
到他自己当掌柜开店的时候,一个头三毛钱。靖大爷名声大的时候,给京城不少名人理过发。活钱是三毛,尚小云给他一块钱做小费。他说这靠的是自己脾气柔和、态度好,剃头这行不容易,要学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见着当官的就要说官话,见着唱戏的说唱戏的话。“你要是见唱戏的说拉车的话”,靖大爷说,那叫没眼色。
戏里:走街串巷给人剃头
戏外:经营理发店被收走
做人做事都活泛的靖大爷第二次上镜是在2002年,一个名叫《靖大爷和他的老主顾们》的纪录片。靖大爷觉得这个片子他最轻松,他去做活,导演就跟着他屁股后面走。
“我做我的活,人家拍人家的,两不耽误”。靖大爷还记得,那时候导演跟着他张家李家的串,连他走路吃饭都要拍。
这种走街串巷的日子,靖大爷上世纪50年代就经历过了。那时候自己开的理发店被收走,靖大爷一开始还怕丢面子,不想下街给人干活去。后来想开了,走到哪儿就算哪儿。
他琢磨出来了,“人要知道屈伸”,就在北京胡同里找顾客。
走街串巷要比在店里理发便宜,孩子一毛五,大人两毛。
靖大爷说一毛二能吃顿炸酱面,给一小孩剃完头还能剩三分钱。干完活,他不愿意直接跟人要钱,每次都说随便给。
他拿着插着工具的布袋,在北京胡同里干活,一干就是几十年。在德胜门、安定门一带,固定的老客户就有200多家。
老主顾慢慢多了,靖大爷也慢慢老了。交通工具从自行车换成了三轮车,剃头也从一毛长到了5块,10块。虽然靖大爷还让随便给,但主顾们也有默契。很多老主顾成了朋友,凑到一起发发牢骚,念叨念叨心事。碰到起不了身的,靖大爷就上门剃头。再后来,老主顾去世的越来越多。靖大爷也习惯了,去世了就不去这家串门。
戏里:给其他演员提词穿帮
戏外:躺在被窝里苦背台词
在靖大爷“习惯”地给胡同里的老主顾剃头时,他的生活状态却把导演哈斯朝鲁迷住了。2005年,哈斯朝鲁沿着景山和什刹海扫了两天,在景山的一角找到了靖大爷。他问靖大爷,能帮他拍部《剃头匠》的电影吗?靖大爷说他一口答应了,“行,我尽量吧。你说人家张一口多难,我再让人家碰了钉子,不合适”。
哈斯朝鲁和编剧冉平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采访靖大爷,围绕着他的生活状态写剧本,尽量符合他生活的原态。“说实在的,光台词就把老人累坏了”,哈斯朝鲁说背50场的台词,对一个93岁的老人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靖大爷接到剧本之后,一心一意地和背词“杠”上了。
他觉得自己岁数大了,记性不好,会给导演耽误工夫,就靠勤来补拙,躺在被窝里他也会念叨台词。他说黑下不睡觉也一定要背过,不然第二天拍戏,就傻眼了。“你说就跟唱戏似的,锣鼓都摆上,那些听戏的,就等着你呢,你唱不出来,那多寒碜呢!”靖大爷现在提起背词这回事来,还一脸严肃。
靖大爷不怕背台词,相反,他还能给别人提词。靖大爷对这一点很骄傲,有时候别的老人忘了接词,他就小声说“该你了该你了”。哈斯朝鲁却为这事头疼了半天。哈斯朝鲁说,靖大爷给人提词的时候,特别专业,手里做着该做的动作,眼睛也不朝别人看,冷不丁地突然嘟囔一下“快接词,到你了”。电影是同期声,老人以为声音小,其实全都录进去了。哈斯朝鲁只好劝大爷让别的老人自力更生。
戏里:最后一镜头后背湿透戏外:压力大太累被送医院别看靖大爷乐于助人,他自己也有碰到麻烦的时候。
靖大爷的时间观念和年轻人不同。哈斯朝鲁跟靖大爷说戏,“你看着他,看一会儿再往别处看”。靖大爷不知道看一会儿是一个怎样的时间概念。后来导演说,“大爷您在心里数,数5下,5下之后你再往别处看”。
靖大爷数的时候,导演心里也在数,可是等到他数了两下,靖大爷又往别处看了。导演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问他数了吗?靖大爷说,“我数了啊”。导演说,“那你数出来我听听”。听完,导演明白了,靖大爷数得快,他数5下等于导演数两下。导演说了,“靖大爷您就数10下,这下成了”。
哈斯朝鲁的很多朋友知道他找了93岁的非专业演员做电影主演,都说他疯了。哈斯朝鲁也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想起来就后怕的事。在整个拍摄中,他最害怕的就是靖大爷的女儿匆匆忙忙来找他,“她一喊导演导演,我的头就轰的一下子”,哈斯朝鲁说,从头至尾他都捏了一把汗,怕老爷子出事。
捏了一把汗的还有靖大爷。靖大爷知道这电影每天要花几万块钱,就慌了。他天天问导演,还剩多少能拍完。靖大爷说他上岁数了,身体有变化,万一拍半截,“我这不是把人家给撂那儿了嘛”。
剩最后4天戏的时候,靖大爷的心里踏实了。他还记得最后一场戏,正拍着,身上老出汗,“我就迷糊了”。导演吓坏了,当场就哭出来了。过了一会儿,靖大爷缓过来,看看大家,“你们这是干嘛呢”。导演说要送他到医院,他说不合适,把这拍完。拍完最后一个镜头,靖大爷后背湿透了。拉到医院,医院说靖大爷压力大,老人被累苦了。
原本打算40天拍完的电影,靖大爷30天就拍完了。每个镜头他最多重拍三次。
戏里:主角从容面对死亡
戏外:谈死亡假装听不见
电影在国际上获奖了,有记者问靖大爷获奖有什么感想,他乐了,“是吗?获奖好啊,导演多挣点钱吧”。
《剃头匠》在北京大学放映,靖大爷被邀请去了。他在台上一脸从容,“这不是燕京大学吗?怎么成了北京大学了?”学生们跟他说早就改了,老人接话,“呦,那怎么没人告诉我啊!”,逗得学生哈哈大笑。
《剃头匠》讲的是北京一个老剃头匠从容面对死亡的故事,靖大爷却始终不谈生死。
电影在中戏放映的时候,有学生问他对死亡是什么态度,靖大爷一脸诚恳地装作听不见,大着嗓门问,“你说什么啊?”哈斯朝鲁和老人聊起死亡时,老人总借故把话题岔开。哈斯朝鲁说,他能感受到老人对死亡淡定从容的态度,只是老人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
现在已经很少有老主顾找靖大爷剃头了,每天中午,他和几个街坊一起打打麻将,消磨时间。他常常回忆自己走街串巷给主顾剃头的日子,说现在什么规矩都没了,他的头发也让外面理发的人给瞎凑合。他说的要求,别人听不懂,想要个翘边,别人给推出个棱子来。
阳光下,靖大爷摸着自己的头发边,说着自己的疑惑:我十几岁学剃头,一遍一遍练手,三年出师,为什么现在学剃头那么容易,三个月就出师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看不懂的“怪发型”?靖大爷对自己的手艺特别有信心,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名流权贵,都不会让他们说个不字。可是,如今他的手艺也没人接手了。可以安慰他的,是电影里自己依然能眼不花手不抖地剃一个漂亮细致的头,把整套流程做得行云流水,让主顾好好享受。就像电影《剃头匠》的开篇的特写镜头———一把锋利的剃刀“行走”在一张涂满肥皂的脸上,伴随着嗞嗞拉拉的声音,胡须落地,一块热毛巾从脸上撤掉之后,老人抬起脸,直视镜头,长吐一口气,“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