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一放开,
作家就失去了灯塔的地位
记者:这种个人主义的观点在今天的俄罗斯很流行吗?
赫鲁晓娃:在1990年代相当流行。
今天就像是1990年代猛烈的自由主义之后,产生了后坐力。社会还没有倒退,但也有人觉得我们还是想要一个大国,如果让我们放弃一点点个人利益,换取一个强大国家,我们会很愿意。
记者:“后坐力”的说法很形象,具体表现是什么?
赫鲁晓娃:你可以自由选择人生了,你的生活不再是伟大祖国事业的一部分,不是为了发射人造卫星,不是为了冷战,或者不是为使农业国家工业化。你只是巨大集体的一分子,为了自己微小的个人舒适,或者为了一个舒适、理性、现代、实用的国家而生活。我认为俄罗斯应该成为这样。
但是又得回到陀氏那个唯心的文化,俄罗斯在这个问题上始终内心交战:人们确实想要舒适生活,可当他们真过上好日子,又开始厌倦,因为他们又相信陀氏说的“尽管落后但精神不倒”。某种程度上小富即安有损身份,舒服的小资产阶级生活多么平庸;我们更希望世界敬畏我们,在我们面前俯首。
个人舒适生活和强大的国家,我认为俄罗斯人一直没找到办法将二者协调统一。
俄罗斯是个革命国家,始终是革命前进……感觉里革命总是比发展来得容易,你只要向着阻碍冲锋,粉碎它,就完了。可要让俄罗斯缓慢地向前发展就难了,因为那很单调、平庸,有损你的精神。到了1990年代的那个情况,他们只是忙碌于个人生活——找工作,保证孩子的教育——有些人厌倦了。
你不再是为了一个伟大的国家奋斗,我想对自由的恐惧正出于此:你得为自己的生活负全责。如果个人生活不顺,以前你可以说是为伟大的国家做出牺牲,现在没有这么一个伟大国家了。
记者:您认为叶利钦之后,俄罗斯有点走回头路?
赫鲁晓娃:我写过普京非常负面的文章,但他不是独裁者,不是斯大林或伊凡雷帝;我曾经把他归为那一类但他不是,他也不是勃列日涅夫。
我们以为自己想要的和我们真正想要的,这中间同样需要找到一个平衡。
人们以为自己不要民主,因为过去那段日子里民主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其实他们还是要民主的。只是他们没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来发展和进化。他们是想要更好的民主而已,而看到现在没解决问题,就觉得那我们回头吧。
他们觉得还没准备好接受民主体制,我认为并非如此。但我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其实准备好了。也许我们需要一个新的领袖。
记者:您期待什么样的新领袖?
赫鲁晓娃:不知道。2008年普京可能留任,也可能是他希望的接班人上台。
如果他留任,我不指望俄罗斯在接下来的8年里会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套温和集权、垂直权力、半民主化,当然还有自由经济……但要是他指定的继任者——现在有两个候选,梅德韦杰夫和伊万诺夫——不管他们谁上台,我倒不那么有把握说,他们会延续普京的风格。
前苏联和俄罗斯的历史都说明,现任领导人指定继任者,希望他们能接着执行他的方针政策,可是从来没有谁如愿。
斯大林认为赫鲁晓夫是可能继任的人选里最顺从的,但是谁也没料到赫鲁晓夫会反斯大林。当然他没有钦定赫鲁晓夫,只是斯大林去世了,然后赫鲁晓夫上台。勃列日涅夫选了戈尔巴乔夫,以为他会是另一个契尔年科,可他不是。叶利钦和普京之间也是一样。
所以我不会押这个宝,说梅德韦杰夫或者伊万诺夫会彻底延续普京政策;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比普京好还是差,都有可能,但肯定不一样。因为俄罗斯仍然是那种革命方式,新领袖对过去总是持否定态度;就算普京并没有一笔抹掉叶利钦,还给他祝寿什么的,事实上还是跟叶利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记者:我见您在最近一次采访里,引用侦探小说家鲍里斯·阿库宁的观点说,“在专制体制里,文学和高雅艺术的发展要比在民主体制里强太多”。我不太明白这里边的逻辑是什么。
赫鲁晓娃:我认为他的意思是,在民主社会里你不用看小说或写小说来反对某种东西,直接在报纸上就能读到了。现在我们不必再读索尔仁尼琴也知道国家发生了什么,我们又置身流行文化中,有了博客,你自己决定怎么评价领导层。媒体一放开,作家就立刻失去了自由主义灯塔的地位。
当你有了个人自由、民主、消费主义、资本主义……所有这些好的坏的,高雅艺术就成了奢侈;而在专制体制中,高雅艺术则是惟一幸存的东西。选择非常多的时候,你会真去读《洛丽塔》么?少数人会,80%的人不会。可要是没有别的,要是你的天地里只读得到肖洛霍夫——不是说他的作品不好,也是好书,只不过有点公式化,伟大幸福的社会主义只有这书— —你当然会寻找别的选择,你会读大量的当代文学,或者你会写当代文学作品,因为这是惟一通向大世界的途径。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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