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道之赵勇专栏
短短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便成了中国娱乐界的文化名人。去年年底,顾彬对中国当代文学界的批判曾引起轩然大波;余音袅袅之际,忽然又听说顾彬已杀到中国——近日在北京召开的世界汉学大会上,顾彬显然“链接”了上次话题。
于是有必要加以辨析。中国当代作家大部分不懂外语或外语水平很差,这确实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外语差是不是就意味着写出来的文学差,问题显然并非如此简单。在世界汉学大会的现场,陈平原先生已以沈从文为例进行过反驳,兹不赘言。我现在想说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外语不好只能通过翻译阅读外国文学作品的作家,能否从外国文学中汲取真正的营养并成为真正的知音,然后写出上乘之作?
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关于这个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昆德拉的一个说法:“一直被本国人过低评价的拉伯雷的最好知音是个俄罗斯人: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好知音是个法国人:纪德;易卜生的最好知音是个爱尔兰人:萧伯纳;詹姆斯·乔伊斯的最好知音是个奥地利人:赫尔曼·布洛赫。海明威、福克纳、多斯·帕索斯等北美一代伟大小说家的重要性,最早是由一些法国作家意识到的。……我这样说是否意味着,要想评价一部小说,我们可以不了解它的原文的语言?当然,这正是我想说的!纪德不懂俄语,萧伯纳不懂挪威语,萨特读多斯·帕索斯,也非原文。”(《帷幕》)我之所以把昆德拉的这段文字几乎完整地征引于此,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一个重要的小说家敢于如此直言外语的不重要。沿着昆德拉的思路继续往下想,我们甚至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在与外国文学的交往中,作家是否懂外语,基本上是一个伪问题。
昆德拉的思考涉及到“世界文学”(歌德意义上的)大环境,亦涉及到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如何在这种大环境中才能被充分发现。这些问题谈起来很麻烦,此处略过。我们只需要面对他指出的基本问题:为什么不懂外语的作家更能欣赏某种外国文学作品?答案很可能是这样的:文学作品除了语言之外,还有更重要的精神气质,而这种气质是可以通过好的翻译传达出来的。如果可能,一个本国作家与外国文学作品的交往当然最好通过外语,但是,在精神气质的层面,这种交往其实又是可以超越语言的。庄子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我想,没有通过原文原著却与外国作家有了神交的人,一定也是一种得意忘言的境界吧。
如此看来,顾彬思考问题的方式就显得小家子气或学究气;或者我们也可以善意猜测,很可能他是把学者和作家的身份弄混了,然后拿要求学者的标准来要求作家。笔者以为,如果是一个研究外国文学的学者,那是需要精通外语的;但如果是作家,我倒觉得没必要把外语看得那么重要。作为一个来自盛产哲学之国度的汉学家,顾彬的思考本来应该更严谨,但这次的表现却显然让人失望。
至于“五粮液”、“二锅头”之论,即使可以成立,其原因也非常复杂,远不是懂不懂外语就可以大而化之的。所以,顾彬的这次亮相,确实是娱乐性有余,学术性不足。我甚至怀疑,是不是顾彬上次一不留神晃上了娱乐媒介这条贼船,就索性开始了顺竿爬?果如此,媒体追着捧着哄着诱着,他自己又架着自己下不来,我们的汉学家就有点危险了。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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