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任湘怡
他被尊称为“中国细毛羊之父”，可是他不愿意被人这么叫。他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可他形容自己“嘻嘻哈哈，吊儿郎当，不像个知识分子”。
他是培育了“中国美利奴”细毛羊的刘守仁，这种羊的子孙，已经遍布全国25个省市。他为中国畜牧业作的贡献，累计价值超过34亿元。
临告别的时候，刘守仁院士对记者说：“让我再看看你，我这个人记不住别人的脸，不要下次见面搞错了。”可是，他却能分辨出每一头羊。
“光看羊尾巴，我就知道谁是谁的孩子。”
刘守仁喜欢笑，聊天时偶尔蹦出几句粗话。他自嘲说，在羊圈里待久了，没有一般知识分子的斯文样子。
1畜生“父亲”有啥好？
1999年，刘守仁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获得这个头衔一波三折，背后的故事颇能代表他的性格。
1993年中国工程院筹建时，刘守仁就接到报名表，希望他参选院士。“当时觉得，自己怎么可能当院士呢。”刘守仁的眼中，院士应该都是像草原学权威任继周、遗传育种学专家吴常信这样的大学者。他觉得自己的差距还很大，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刘守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培育出“中国美利奴”细毛羊，在畜牧业这个领域，已经是首屈一指的专家。后来上面传来的消息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有一个专家，填表的时候不认真，申报材料别人都看不懂，所以很可惜落选了。刘守仁这才知道，原来“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性格，使得自己和院士头衔一度擦肩而过。
“我看别人从来都是仰望的。”刘守仁做了一个比别人矮一截的姿势，他说做人不能把自己看得很高，他从小就觉得自己再普通不过。
前几年，有媒体采访刘守仁，报道中称他为“细毛羊之父”。于是有些专家联名写信给中国工程院，批评刘守仁。这些专家认为，新疆细毛羊是苏联专家培育的，没有刘守仁的份，他要当“细毛羊之父”，只能当“中国细毛羊之父”，或“军垦细毛羊之父”。一向不在意头衔的刘守仁，终于忍不住生气了。“今天有报道称我细毛羊之父，明天又有报道称我天山之子。我到底是儿子还是老子？而且这个父亲有什么好当的，牲畜的父亲啊！”
2累得站着打瞌睡
1955年从南京农学院毕业后，刘守仁被分配到新疆建设兵团的紫泥泉种羊场，当技术员。当时，整个种羊场只有哈萨克羊一个品种。这种羊耐寒，适应当地的气候，可是个头太小，毛色也粗。一头羊年产羊毛1.5公斤，每公斤羊毛只能卖9元。刘守仁动起了改良种羊品种的念头。他卷起铺盖住到羊群中，打算用苏联的阿尔泰羊和哈萨克羊杂交，培育一种体形大、毛质比较好的羊。
1957年春天，第一代细毛羊诞生了。这些小羊羔身上像涂了一层油脂，毛细如丝。刘守仁决定趁热打铁，让这些羊和上一代的公羊再次配种，尽快达到遗传稳定。可是，第二代细毛羊遭到了重大损失。
“现在想想都心疼得想哭。”刘守仁叹了口气说，时隔近50年，他依旧不能原谅自己。第二代细毛羊出生后没多久，噩耗就接连传来。新生的小羊羔奄奄一息，衰弱的母羊自顾不暇。“100个里头死掉四五十个，连埋都没地方埋。”当时刘守仁一天工作19个小时，累到拿着马灯站着都会打瞌睡。他根本没有吃饭的时间，有时刚拿起馒头啃几口，一头母羊要生产了，他马上去接羔。接生完了，满手的羊水来不及洗，拿起馒头接着再吃。就这样，他感染了羊群携带的布鲁氏杆菌，从此一生受这种病的折磨。
大病了一场之后，刘守仁又问，羊该怎么办？一位哈萨克牧工说：我们要按老天爷的意思办事，二三月的大冷天生羊羔，羊羔抵抗力弱，再加上缺少新鲜饲料，母羊的奶水也不足。刘守仁恍然大悟。他在雪地里步行了7天，终于找到一处向阳的山坡，适合放牧那群幸存的二代羊。经过这次教训后，第三代、第四代细毛羊顺利诞生。1968年，刘守仁培育的军垦细毛羊在北京农业展览馆正式展出，这是中国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优良羊种。这些羊，一年产毛6公斤，羊毛的价格每公斤25元。从1972年开始，刘守仁用澳洲美利奴种公羊与军垦细毛羊杂交。9年之后，“中国美利奴”细毛羊诞生了。如今，这种羊的子孙已经遍布全国25个省市。而刘守仁为中国畜牧业作出的贡献，从1968年至今，累计价值超过34亿元。
可是，刘守仁并不满意。他反复地说，死了那么多羊，走了那么多弯路，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虽然他知道时间是一条一去不回头的河流，可是有时候忍不住还是会想，要是重新有一次年轻的机会，就好了。
3羊毛数到眼发酸
刘守仁不相信命运，但是命运却在他身上施展了神奇的力量。他是苏州人，年轻时一副江南人清秀瘦弱的模样。父亲的一位朋友预测，新中国发展煤炭工业，需要大量马匹在地下坑道运输，所以畜牧业大有可为。就因为这句话，父亲建议刘守仁去读农业。这位朋友没有想到，他错误的判断，却使我国多了一位畜牧业专家。
刘守仁笑着回忆，年轻时，他和南京农学院的同学们，蓬着一头乱发，一心研究牛羊。因为他们都记得老师们说的话，什么时候觉得牛羊粪的味道是香的，什么时候才是合格的学生。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思想纯净得像水晶一样，刘守仁是其中的一个。毕业那年，他主动要求去新疆工作。班上的同学大都如此，都要去祖国最艰苦的地方。
“那时老师‘吓唬’大家，边疆什么都没有，可能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刘守仁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当时还年轻，觉得娶媳妇什么的，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就这样，他带着40多条肥皂，还有牙膏踏上了西去的列车，做好了一辈子不回江南的打算。
新疆的日子苦得超出这个江南小伙子的想象。有一次，他在羊圈旁睡觉，早上起来觉得身上奇痒难挨，脱下衬衫才发现，满身的虱子。一只只掐死了一算，居然有198只。
在培育细毛羊的时候，当时没有专门的仪器，为了鉴定羊毛的数量和质量，刘守仁用木片做了一个平方厘米的格子，一根一根地数里面的羊毛。是9000根，还是1万根？一直数到眼睛酸得直流泪水。
还有一次，是刚到新疆的时候，他冒雨骑马，膝盖又冷又疼。他想到万里之外的母亲，想到儿时跌疼了总是要找母亲哭一场。抬手一抹，已经是泪流满面……
可是这些苦日子都被咽了下去，他很少提及。蒲公英的种子离开大地后，顺着风的方向寻找自己的未来。不少和他同时代的人，多年后回头看那段岁月，有不满，有愤懑。刘守仁很平静，他说自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命运虽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却努力改变了命运。
4忆起家人泪长流
其实，刘守仁不是没有遗憾。
1960年，他结了婚，妻子是一位上海知青。但是，为了培育细毛羊，刘守仁总是在草原深处，和羊群在一起，几乎没什么时间在家。他对妻子愧疚。“文革”期间，为了不让妻子跟着自己受罪，他托人在苏州老家替妻子找了个工作。夫妻俩聚少离多，这一分开，又是20多年。本以为妻子退休后重返新疆，终于能夫妻团聚，可是她患了红斑狼疮，回新疆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刘守仁是家中独子，父母本不愿意他远赴新疆，可是因为支持儿子，默然答应了。父亲去世后，有一次刘守仁回老家看母亲。当时母亲已经精力不济躺在床上，她拉着儿子的手，半晌才放开，再也没有说话。这幅场景成为刘守仁对母亲最后的记忆。
“我怪自己，没有尽到孝。如果我能多陪陪她……如果我工作忙，自己不能来，可是我请人陪她……”73岁的老人说到这里，涕泪纵横，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刘守仁不在意头衔，不愿端着院士的架子，总是坚持送客人下楼、出门。老人说，现在肩上的压力很大，每年都要出新的科研成果。他走路的时候，身体略向前倾，步履有点蹒跚。这是一种超过他实际年龄的疲态，因为太过繁重的工作，也因为多年缠身的布鲁氏杆菌病在漫长的岁月中侵蚀了他的关节和内脏。
去年这种病又发作了。老人又一次高烧到满脸发黑，盖着被子还打寒颤、抽搐。久病成良医，刘守仁知道，这种时候，唯一有效的药是四环素。四环素伤肝，可是发病时也顾不得了。一口吞下，大睡一天。病好了，又是那个笑眯眯、爱说笑话的“老牧羊人”。
刘守仁说起细毛羊就兴致勃勃
天山下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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