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因姑惊呆了:“哎呀,去哪里找那么像的演员呀,一样高,一样瘦,穿着也一样朴素。脸很像,走路也像,连讲话的语气都像,太像了!”她赶紧跟身边的小尼姑说,这个人长得太像弘一法师了,要拜他一拜。
我看过弘一在鼓浪屿的两幅背影照片,黑袍、黑伞,似乎是下午的太阳,身影飘然投下,一幅标准的圣徒行脚图。
我看了很久,目光不忍离开,老旧的黑白照有些模糊,但画面却异常干净、静寂,似乎能感受到画面里的季节和温度,能感受到阳光暖人的照耀。1936年郁达夫曾来鼓浪屿拜见弘一,其时法师正在“仅有一木窗,风时雨时关闭”的小房掩关静养。离开之后,郁达夫寄来诗句:“不似西泠进骆丞,南来有意访高僧。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在上世纪的中国人物里,我最敬佩两个人,一是鲁迅,另一人前俗后僧,俗身李叔同,僧人弘一法师。鲁迅1926年9月应聘专程来厦大,四个月后离开。1928年岁末,僧人弘一法师去南洋船过厦门,偶然驻足,却留了下来。第一次呆了四个月,此后,弘一与厦门、与闽南结下不解之缘,法师晚年的大部分时间在闽南弘律行法,终于功德圆满,成就一代高僧。我常想像80年前厦门的模样。想当时,厦门是中国的一个遥远宁静、人口稀少、人人互识、不大像现代都市的海岛城市。前后三年,中国现代文化和宗教史上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来到厦门,这是厦门文化史上很大的事情,几百年之后还会被人提起。一座城市,如果不曾生活过值得注目、令人心仪感动的人物,这个城市一定黯然无光、不值一提。弘一来到厦门,“他换上草鞋,一手夹照例的一个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顶两只角已经脱落的蝙蝠伞”(丰子恺语),默默出入于诸寺院间。看去城市没什么变,其时,厦门已经格外引人瞩目,厦门现代文化史富有光彩的一页已经翻开了。厦门气候温和、四季如春,风光美丽。在初冬弘一写到:“厦门榴花盛开,结实甚大,犹着单衣”,“厦门天气甚暖……榴花、桂花、白兰花、菊花、山茶花、水仙花,同时盛开”。这样看似平常的文字,对于僧人弘一来说,是极不寻常的。早年的李叔同流连风花雪月,睹物伤春,出家之后,弘一很少有描写花草景物的文字。既已弃俗,身外风物对于弘一,已如明镜映像,心中溅不起一丝涟漪了。独独厦门的繁花使弘一感动,寥寥数语,宛然一幅僧人心中的华枝春满图。厦门民风也使弘一多有感触。弘一给朋友写信:“一斗夜来陪汉史,千春朝起展莱衣,此厦门某宅联,未知是古诗句或其自撰。幽秀沉著,洵为佳句。”弘一请朋友帮忙询问是什么人撰写的。从1928年到1942年的14年间,弘一总共在厦门停留43个月,寒来暑往,阴晴晦朔,留恋不生,厌倦不起,经钵飘零,行踪靡定,住锡过南普陀、太平岩、万寿岩、妙释寺、万石岩寺、鼓浪屿日光岩、了闲别墅等,“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1937年日寇迫近,弘一写信告诉担心牵挂的朋友:“朽人未能他往。因出家以来,素抱舍身殉教之愿。今值时缘,应居厦门,为寺院护法,共其存亡。”这是个遍布弘一行迹的城市,是法师愿以性命相殉的城市。今天我们有幸生活于斯,好歹这一生也值得一活了。法师是出家人,修行人。我们以外道者声称研究弘一,心里不仅发虚而且惭愧。回味郁达夫的“远公说法无多语”,“无多语”正是我所想像中的弘一的寂静威仪。真理不是靠雄辩,不是靠滔滔不绝、高屋建瓴、掷地有声说出来的,彼岸真理本是亲证之境,不是说了才有,所以宁肯少说、有时一字不说。弘一所亲证的世界,即使说了,对于我们外道之人,也宛如二维爬行动物聆听三维世界的教程,如何明白?我们又能说什么研究什么呢?好在月有月体、月光、月影,月体只能遥望,月光却能亲身沐浴,月影能亲眼目睹。一月三身,可以以喻弘一法师。弘一修行亲证之境既非我们能知,他的言行却留世间,却是有心的世俗人能睹能聆,并能有所钻研的。
林志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