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个人而言,腾冲、瑞丽是云南的最后一处秘境。当我走出芒市机场,知道腾冲与瑞丽不可兼得时,只好选择腾冲。因为腾冲有热海,那里的温泉举世闻名。腾冲有国殇墓园,“八年浴血抗天骄,杀气如云万丈高。”那里安葬着抗战期间,经过整整42个昼夜的攻城血战而壮烈牺牲的将士忠骨,有哪一个中国人对此不肃然起敬热血沸腾!腾冲最迷人的是和顺乡。
初秋的腾冲已略有寒意,下车以后逐渐接近热海,身上燥热,开始一件件褪衣。远远看去,山岬石隙里烟雾蒸腾,像是无数大锅同时生火,盛大的宴席由一座座休眠火山口来日夜操作。有的泉流低调绵柔,按摩着光脚丫子,是真正的天然足浴;有的泉涌锋芒毕露,热箭直冲高空,犹如边寨烽火;有的泉眼天真烂漫,好像婴儿的小嘴叽里咕噜吐出奶香;有的泉瀑刚烈不容猥亵,被石条砌护着,旁有木桩标着温度97度以上,你敢把手伸进去试试?村民在这沸汤里蒸着鸡蛋和花生出售哩。
顺着水洗般的石子山道,自觉自愿走进大自然的蒸笼里,人就像个大馒头那样松软着湿润着梦游着。扶着木栏钉住身影,为泉声所催眠,直至灵魂出窍。被蒸去俗念尘缘之后,是否也会头顶源源生烟,脚底娓娓冒汽?
大大小小的火山锥怀抱着和顺,和顺因此得天独厚。当年这里是中、印、缅三国边境的贸易枢纽,大马帮络绎不绝,商贾崛起,直达世界各地。南来北往的文化精髓在这里交汇,融合为和顺的别一样生存状态,最终因商机的衰落,交通的弱势而被岁月封存下来。近几年,和顺乡在旅游的浪潮中一经起窖,立刻醇香袭人,被评为中国第一魅力名镇。
傍着三合河,上一座石拱桥再下一座石拱桥,沿着石板路,在乡村里信步。粉墙黛瓦的传统民居里夹杂着西式小楼,从东到西环山而建,层层叠叠,曲折幽静,真不知有多少部古典章回散佚其中啊。仔细看去,铸铁雕花门窗里是意大利彩镶玻璃;谁家儿童捧着一个印度铜碗在吃炒花生;转脸见一位妇女在照壁前补衣,那缝纫机眼熟得很,仔细一看,果然是我外婆用过的德国老牌“胜家”。猛然间听到一台罗马挂钟悠扬的报时声,你判断不出它收藏于哪一所秘宅,直觉得掠过时光的浮尘,一抹从西到东的余音,清亮有痕。
绕来弯去的穿行胡走,又转悠到河边,依旧是不烂不滑不扬尘的石板路。从前的人在国外经商挣到钱,便回和顺老家铺路搭桥。你修一段,我接着往下修一段,能者多劳。自觉自愿地行善,福泽家乡,不需留名存姓,更不会藏奸使滑,其使用年限比当下的高速公路可要长得多。
每一道小河湾都有石坎伸到河中的洗衣亭,亭子下边铺着井字形石条,把饮用水和洗涤用水分开来。夏可蔽日冬可遮雨的洗衣亭,据说是乡村最朴素的女性主义原型,是和顺男人们对女人最实在的呵护。
有位年轻女作家大清早进村采风,如此速写:最早醒来的是狗儿,狗儿一叫,鸡啊鸭啊猪啊,即刻组成多声部合唱;接着是炊烟,被露水压在屋脊上,娇弱地乜斜着,一不留神,甚至失足滑下瓦檐;然后,家家的院门咿呀拉开,走出来高高挽着裤脚的精神女人,肩晃一对木桶,下到洗衣亭子挑一天要吃的水;最后才是惺忪男人们,踢踏着拖鞋,端捧着茶壶,陆续聚到路口半月形的高台上。高台围着石栏,架着石桌石凳,一棵古槐或者是一棵青榕,慈祥地顶风蔽日,还收容了各色鸣蝉与噪鸟。早晨或黄昏,这里是议事厅是传播站是自助茶座是休闲中心,是乡村历史自然形成的和谐社会。
咦!这是什么?我把照相机放在石栏上,问一个守着小竹篮的婆婆。
松花糕。婆婆抬头看我,瘪着无牙的嘴笑成一朵花,弯弯的老眼眯细着,每一道皱纹都漾开笑影儿。
怎么卖?
一块糕就卖一元钱。
看着嫩黄的软糕我双颊津津然。实在馋得不行,我央求婆婆把豆腐大的松花糕井字形切成9块。婆婆二话没说,拿起锃亮的薄铜片划几刀,我们每人都拈了指甲那么大的一小块放进口里,立刻满嘴是松针的清香。拭去嘴角的松花粉,推开从大英不列颠定制且长途辗转运输的斑驳大铜门,走进和顺图书馆。这是中国乡镇创立最早、规模最大的图书馆,6万多册馆藏图书中不乏古籍善本哩。大厅书架上摊着新到的报纸、杂志,翻阅的人还真不少。“晴耕雨读”的古风发展到今天,和顺人是须臾也离不开文化与信息了。我在图书馆角落的电脑前坐下,拨号上网:“我在腾冲,我在和顺。告诉你,我真的不是在梦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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