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蚕每次到伦敦,大卫是必见的。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上次到伦敦出差,他还是我的顶头上司。那一次,大卫在一家豪华餐馆里大宴宾客,款待我们从美国来的同僚。然而过后不久,他就被公司炒了鱿鱼。
公司里的人事变动,本来就是过眼烟云,没有什么奇怪的。
认识大卫快满十年了,那时他是公司的大牌交易员。在一次战略计划会上,他发言洋洋洒洒,眼光独到精辟。和别人不同,他的分析非常定量,私下一打听,果然是学数学出身,是耶鲁的高材生。在众多的头头脑脑中,他出奇的年轻。人们都说美国的精英都集中到金融界了,大卫大概就是一例。
以后几年,大卫转战世界各地,当公司老板的救火队、尖刀班。当我们这个部门出问题时,他出任了我们的全球总头儿。
英语形容人聪明,用“sharp”,比中文的“敏锐”要强烈一些。这个词用来形容大卫是最恰当不过了。他的那种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敏锐是那么明显,和他谈话时让你觉得无处藏身。他不仅敏锐而且缜密,办事力求完美。他也极具组织力、号召力。他还是个战略性的人物,思路有开创性,出牌总有两手奇招,因而很能服众。
然而,这样的大卫却被“问斩”了!究其原因,又是公司高层权力斗争的结果。他在“路线斗争”中站错了队。和所有的牺牲品一样,大卫在一次会议后神秘地“失踪”了。一封通告全公司的备忘录给他戴了一顶“另有高就”的金帽子,言不由衷地感谢他对公司多年做出的贡献。
大卫的温饱问题自然不用担心。在金山银海里摸爬滚打多年,他的个人积蓄用来支付下半辈子花销用度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约好大卫,第二天傍晚在皇家交易所门口见面,一起出去吃饭。我承认我有那么一丝私心,总觉得他这么个人才年纪轻轻赋闲在家实在是一种浪费,想探探他是否有意出山。我混饭的地方正好在广开才路,招降纳叛。大卫正是他们用得上的人才。
他来了。站在我面前的人让我大吃一惊。
他一脸胡茬,穿一件宽大的老头衫,短裤,身背一把大号的爵士吉他,和早先那个包装得棱角分明的投资银行家真有天壤之别,神色之间少了先前的凝重,多了几分飘逸。
我掩护着衣着太随意的大卫,走进一家土耳其餐厅。
就着饭菜,我吞下了原先的话题,慢慢消化着大卫的巨变。
大卫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艺人。
他和一位颇有名气的爵士钢琴师合伙,每周在伦敦的几家爵士酒吧里演奏。每过一段时间,他们还去各地巡回演出。大卫现在正写一本关于爵士乐的书,他每周还到附近的艺术学校里学几小时的油画。和一般的流浪艺人不同,他流浪,但是不落魄,惟一保持的金融界的习惯,是对自己的收支和时间有明确的预算和规划。
我们谈了很久,天南海北,从绘画到《红楼梦》,只字没提请他重返江湖的事。我明白,银行家大卫,那个挣钱的奴隶已经不复存在,永远不会回来了。眼前的大卫是一个赎得了自由身的人,他有钱又有闲,为自己的灵魂而活,随心所欲。一个穿着三件头高档西服,叱咤于职场;一个穿着圆领纯棉汗衫,飘荡于江湖,何谓成功?如果能够修得鱼和熊掌兼得,有钱有闲,得以抛却那系在领间的绳索,追求那宽袖大袍的自由,也算潇洒走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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