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过一段坑洼不平的路面,齐小平拐入一条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在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进了家门。丈夫正靠在床头看电视,将右手搭在被窝上。这只手不久前被劫犯严重割伤,如今绑着厚厚的纱布,打着钢钉,经常让他从睡梦中疼醒。
因为这只手,夫妻俩产生了一些分歧。一度,丈夫对她有些不满,因为她竟然凑钱为那个抢劫时同样受伤的劫犯垫付住院费。而且直到现在,她还不同意丈夫的想法,不愿向已被拘捕归案的劫犯提起民事索赔。
“我对凶手的怨恨好像渐渐淡了。”这位36岁的东北女人淡淡地说。
但是,就在今年3月12日的凌晨,这个来自山东蓬莱农村的劫犯却一度让她近乎绝望。那天,当她两腿发软地跑到抢劫现场,便看到地上两滩血,丈夫刘彦友开的出租车驾驶室门大开着,座位上全是血。她在心底呼号:“完了,完了!”
那天凌晨,一名个子瘦高的年轻男子,上了刘彦友停靠在济南市一条街道上的出租车。他戴一副眼镜,左手揣在怀里。到了目的地,他把右手伸进怀里,突然起身,拽出一把长约30厘米的匕首,猛地朝刘彦友的右肋扎去。出租车司机伸出左手阻挡,被扎中两刀,在右胸外侧缘和右胸接近腋窝处各留下一道约五六厘米长的伤口,差点伤及肺部。
挣扎中,刘彦友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拼命抓住刀刃,把匕首夺了过来,并将劫犯连刺中几刀。然后,这位司机报了警,拨打120急救。
当刘彦友带着刀伤接受警察询问时,那名劫犯就躺在对面屋子的床上,齐小平只瞥到他的一双破旧的黑皮鞋。
一名警察来问齐小平,有没有钱给“那孩子”交住院费,因为他家还没有来人。她犹豫了一下。她明白自己完全可以不用交这笔钱,因为那毕竟是扎伤自己丈夫的凶手。但她很快答应了。丈夫不乐意了,叫道:“他都把我扎成这样了!”
“可人家还是个孩子,我们不能眼瞅着不管。”这位来自黑龙江省大庆市一个偏远农村的女人说。在她看来,那劫犯比她的孩子大不了几岁。
“她就是看不得人难受。”她的丈夫后来向记者解释道。
她找朋友凑了2000元,给丈夫和“那孩子”各交了1000元的住院费。在“那孩子”的住院单上,姓名一栏,她填了个“无名氏”。
凌晨3点50分左右,丈夫被送进了手术室,手术做了4个多小时。齐小平焦虑不安。她看到丈夫当天穿的衣服,一件黑色棉服,上面血迹斑斑,还有7道扎破的刀口。一看到这些刀口,齐小平忍不住放声大哭。
在这座城市里打拼的种种艰辛涌上心头,“突然觉得很累,这座城市怎么就容不下我们?”齐小平问。
她毕业于一家幼师学校,曾经在一所“很偏僻很偏僻”的农村小学做过9年幼儿教师,她从这段经历中“学会了如何为人师表,如何以身作则,如何付出爱心”。
7年前,她离开家里的两间土房,告别身患脑血栓后遗症的公公和被胆囊炎折磨的婆婆,和丈夫来到济南,在一位同学开办的超市里卖货送货,工资从最初的600元涨到了现在的900元。丈夫刘彦友开出租车,每月只有1000多元的收入。7年里,她只舍得回过一次老家。其余的时间,一家三口便住在济南郊区一个不足2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
“无名氏”的病房就在刘彦友病房的隔壁,两人分别住7号和9号病房。每次从7号病房前经过,齐小平说,她的心就要“咯噔咯噔地跳”。一次,刘彦友对她说:“你过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可她不敢。
“无名氏”的父母出事第二天便从山东蓬莱赶来。齐小平很同情这对老实本分的夫妻,他们住在农村,靠卖菜为生。母亲大约50岁,穿着酱黄色的棉袄和黑色的大棉裤,在警察的带领下来到刘彦友的病床前,弯下腰说:“对不起。”她从身上掏出一张残缺的稿纸,双手递给齐小平,绿格子稿纸上,是“那孩子”写的几行深蓝色的字,大意是:“爸爸妈妈,我在你们的羽翼下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要出去见识一下,从家里拿了800元钱。我想骑自行车去过一段时间,钱花完后要带女朋友回来。”
据“那孩子”对警方承认,后来他没钱了,想抢点钱花。“离家才几天就出了大事,”齐小平这样想着就觉得难受。她觉得,他“还有点懂事”,“挺为这孩子感到可惜”。
那位母亲执意要归还齐小平垫付的1000元钱。最初,齐小平不肯要。“我当时垫付的时候就没想着要把这钱要回来。”她对那位母亲说。
但那位母亲哇哇大哭,说:“你要是不收,我就更难受了,(你丈夫的)医药费以后再给你吧。”
而“那孩子”的父亲,在齐小平印象中,只跟她说过一句话。那一次,齐小平一手拿着一个苹果去洗手间,遇到了他。他低低地搭讪了一句:“洗苹果去啊?”怯生生的声音让齐小平听得难受,“他好像特别对不起我们似的”。
至今,关于凶手,齐小平只知道他姓刘,没有他的具体地址和联系电话。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出院,甚至还有点替他担心,说:“如果他还在住院,那得花多少钱呐?”
直到记者告知,她才知道,这位年轻的犯罪嫌疑人目前已被关押进一家看守所,等待警方侦查结案后由检察院提起公诉。她还是希望法律能给他判刑,因为“他才20岁,要好好教育他”。
而至于是否要向他提起民事索赔,她打算放弃。
“我肯定要起诉他,得索赔。”丈夫坐在铺着印花床单的床上,抬起他那只可怜的手掌。手掌被血浸透得变了色,脱了皮,大拇指冰凉,“医生说,我这手指即使恢复好了,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灵活。”
但齐小平不同意这想法:“他父母也挺可怜的,他们家好像拿不出钱。”
“我不这么想,赔偿的钱他应该出。”丈夫看上去有些像赌气,“如果我被扎死了呢?”
妻子哈哈一笑:“就是因为你没死,我才这么想的。”
“那不行,我得要他赔。”丈夫坚持道。
齐小平只好让步:“那你提一提可以,人家不给那就拉倒。”
在这间出租屋里,他们睡的床垫,挂在墙上的钟,以及衣柜里的部分衣物,都是齐小平的同学送的。她家有一个214升的三门冰箱,是超市的员工摔坏后,她用600元买的。但打开冰箱的冷藏室,里面只有一碗腌菜,那还是东北的表妹带来的。
但这间小屋却又处处彰显着他们对生活的希望。墙壁上贴着一对接吻的小猪,憨态可掬,代表“吉祥”和“如意”。还至少贴了6个“福”字。书桌上摆放着一盆青翠的茉莉,旁边的鱼缸里,趴着去年夏天齐小平捡来的一只小乌龟,她“特别珍惜”。
已经读初一的儿子睡得正香。他是齐小平的骄傲,却让母亲满怀愧疚。这么多年,她只给孩子买过一只50元钱的篮球,只带他去过一次科技馆。儿子的语文书中提到的趵突泉,就在这座城市,可“门票太贵”,要40元。
但齐小平却表现得仿佛他们并不缺钱。抢劫事件后,当地有媒体为刘彦友发起献爱心活动,收到26000余元捐款和慰问金。齐小平打听到,丈夫的医疗费只需一万左右。于是,3月19日,她毫不犹豫地将其中的14000多元钱捐给了济南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将2000元捐给了一位白血病患儿。
她的行为令很多人惊讶,可她只是淡淡说:“我们虽然穷,但从来没把钱看得多重,我们只得自己该得的。”
“这些钱,不仅是我们的心意,也是那么多好心人的心意,应该回报给社会。”这位显得有些沧桑的女人表示。
事实上,据齐小平多年的同学兼同事杨桂荣说,此前,齐小平曾几次向她坦言:“这么多人给我们捐款,我感到特别不舒服,欠别人的太多了。”在杨桂荣的心目中,她这位老同学善良,要强,很辛苦,也很乐观,“她做出这种行为很正常”。
但这个坚强的女人有时也会为一家人的前景担忧。“什么时候能在这里买个房子?”她突然问丈夫。她的男人沉重地摇了摇头,吐出三个字:“买不起。”
一听丈夫伤好后还打算开出租车,齐小平晃动着她那染成黄色的卷发,叫了起来:“不行,你开车我还得替你担心!”
但不开车又能干什么呢?“我挺愁的,觉得希望很渺茫。”这个坚强的女人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接受采访的这天,4月8日,她刚刚花了约13个小时,跑了20多公里路,走进30多家店铺,推销了20箱饮料,却只吃了一碗两元钱的凉皮。回到家,已是深夜11点多,她还没有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