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系医院
因为床位太紧张,朱院长有些犯难。在我一再坚持下,他终于同意让我在员工宿舍里挤几天。
作者像
第一印象
看到这些,我心头一紧,进而有些难过。昨晚一定又有一位老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松堂临终关怀医院而言,这样的事情再平常不过了。
护工新容
这里除了苦和累之外,还要承受许多心理上的压力,所以能长期干下去的人也不多。
新容(右)
老奶奶们
李奶奶的枕头边总是放着一本书,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
李奶奶的吃饭绝活
心理医生
罗医生没有固定的办公室,每天穿梭在不同的病房,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一楼大厅。
志愿者们
这对我们来说太微不足道了,却能给孤单的老人带来快乐和安慰,我觉得自己也很快乐。
告别松堂
没有正式的告别,因为我想我还会再来,作为一名真正的志愿者。
李菊英奶奶在和志愿者交谈
志愿者们在为奶奶们表演节目
新容在给赵奶奶喂饭
“明星”奶奶李菊英
朱林院长
赵奶奶和弃婴
张奶奶在唱歌
“打算派你去北京松堂临终关怀医院里当义工,进行体验式采访,怎么样,敢不敢去?”面对着我这个外表文弱的年轻女记者,老总下派任务时,语气有些犹豫和迟疑。
“当然敢去,没问题!”虽然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但出于职业的本能反应,我还是一脸坚定地应承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拼凑起往日从媒体上了解的关于临终关怀医院的信息,我在脑海中努力勾画着那里应该呈现的场景和气氛:死亡、恐惧、孤独、关爱、温暖、坚强、感动……当然,这些肯定远不足以描绘这个特殊的医院,还有在这里接受关怀和给予关怀的人们。
采访前一夜,我躺在床上,心情复杂,有害怕,有疑惑,更多的是期待。
北京松堂关怀医院(链接)
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北京松堂关怀医院创立于1987年,是国内第一家临终关怀医院。本院集医院、福利院、敬老院职能为一体,以精湛的医术、高尚的医德和丰富的护理经验,至今已为16000多位老人带去了诚挚的关怀和友爱。松堂医院的宗旨是“爱心从心开始”,该院的服务管理理念是一切以老人为中心,老人的需求就是松堂的追求,松堂医院多年来得到社会广泛赞誉。
借助网络,我查寻到了北京松堂医院。4月1日,我从报社乘公车往东来到朝阳区管庄车站。下了车,经路人指点,在一条长长的胡同尽头,找到了松堂医院。
医院坐落在京通快速路北,紧临辅路,正门很不显眼,面向胡同开着。门口没有保安,传达室里的老大爷和蔼可亲。走进去,感觉院落不大,但布局合理精致。主楼是一幢三层仿古建筑,楼前有假山、亭台和水池。院子里正在施工,据说工程要赶在医院建院20周年纪念日前完成。
上午,吃过早饭,能下床的老人们大都坐着轮椅出来活动。因为外面天气还比较冷,老人们都集中在一楼厅堂里,围成一个大圈,在工作人员的组织下玩着游戏。老人们围成的大圈让本来就不大的厅堂显得有些拥挤。我侧身小心翼翼地从空隙蹭了过去,来到院办。
这所医院的大部分办公室都是简单地用不封顶的大玻璃与楼道分隔开的,办公室与办公室之间,也用玻璃相隔。
“李院长出国了,你有什么具体要求,就跟我们副院长朱林说吧。”隔着玻璃,工作人员张宇把在隔壁办公室的朱院长喊了过来。
朱院长看起来有30多岁,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很有朝气。我再一次说明了来意,并强调要亲历亲为地住在医院里当几天义工。因为床位太紧张,朱院长有些犯难。在我一再坚持下,朱院长终于同意让我在员工宿舍里挤几天。
回家收拾好必需的生活用品,我决定第二天正式去松堂医院当义工。
4月2日,起了个大早,到达医院时7∶30,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
院子里停放着一辆东郊殡仪馆的汽车,车身正面悬挂着一朵用黑色绸布做成的大花,庄严肃穆。车前,两个工作人员围着一个小火盆静静地烧着冥纸。
看到这些,我心头一紧,进而有些难过。昨晚一定又有一位老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松堂临终关怀医院而言,这样的事情再平常不过了。然而对于我,心情却有些淡淡的悲凉。
“你好,来得真早!”朱院长迎面走过来,一脸阳光。
“第一天上班,决不可以迟到的!”我说,刚才的阴郁立刻被他灿烂的笑容一扫而光。
放下行李,朱院长领着我去要工作的病房。
医院里的老人们大都行动不便,出来进去须坐轮椅。所以虽然只有3层楼,医院还是装了电梯。这会儿不到8点,护工就陆续推着能下床的老人们出来活动,两部电梯被挤得满满当当。我和朱院长决定走楼梯。
朱院长告诉我,目前医院住着270位患者,最大的102岁,最小的一个月左右。这些患者绝大多数身患各种绝症,最短的住在这里一天就死了,最长的已经住了10年。
走到316病房门口,朱院长说,接下来的几天里,你就跟负责这个病房的女护工一起工作。
女护工叫李新容,32岁,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新容来自四川广元,在这里工作7年了。因为脾气好,有耐心,又能吃苦,老人们都愿意让她看护。
进屋时,新容正麻利地给一位老人翻身换尿布。她掀开被子,用力将老人抬起来,让其身子侧转,用一只手将老人的身体抵住,另一只手快速地把湿了的尿布抽出来,扔在地上。接着她又把准备好的新尿布铺好,然后很小心地将老人身体重新放平。整个过程里,她的动作熟练而麻利。
新容告诉我,为了保持老人们身体清洁,医院要求每隔两小时就要为其翻一次身,换一次尿布。所以,这是护工的一项最基本工作。
翻身、换尿布、洗尿布、打扫卫生……几个小时里,新容一直忙个不停,笨拙的我在一旁只能打打下手。
“这孩子真是好,干活勤快又利索,关键是能忍受委屈,做到这一点可真是太不容易了。”76岁的李群奶奶跟我一个劲地夸新容,她是这个病房里唯一头脑比较清楚的老人。
“李奶奶,我哪有您说的那么好啊!”李奶奶耳背,新容说话的嗓门格外大。
松堂医院里的护工们都来自农村,因为活又脏又苦又累,城里人不愿意干。这里不同别处,除了苦和累之外,还要承受许多心理上的压力,所以能长期干下去的人也不多,新容是为数不多坚持干下来的人。
10点钟左右,新容拿起饭盆,准备打饭。
“这么早就去吃饭?还没到中午呢。”我问。
“我们必须提前吃完饭,然后得给老人们打饭,再喂她们吃。”她说着就出门了。
很快新容回来了,饭盆里盛的是炸酱面。趁着吃饭的工夫,我和她聊了起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打工的呀?”
“老乡介绍的,说这里挺好,我就过来了。医院管吃管住,一个月挣1000多元吧。”新容告诉我,看护病人数量多,就能挣得多些,自己一人看8位老人,所以钱拿得算多的。
说话间,一个穿着护工衣服的瘦小男人提着两壶水走了进来,“水打来了,你赶快倒着喝点,吃面太干!”放下水壶,男子朝我腼腆地笑了笑,就匆匆出去了。
“他是我丈夫,也在这里做护工,在旁边318男病房,比我晚来3年。”新容显得有点害羞。
“你们夫妻俩都出来了,孩子怎么办?”
“爸妈给看着呀。老人身体现在都还好,再过几年,家里需要,我们就不干了回去。”
为了方便随时照顾老人,护工们都住在病房里。他们每天的时间大都是在病房里度过,因为老人们时刻离不开。新容说,来这里7年了,没有过假期,也没回过家,平时买生活用品需要出去的时候,就让别的护工代看一下。
中午,新容将8位老人吃的饭打了回来,有米饭、有面条,还有很稀的流食。只有李奶奶还能躺在床上自己吃,剩下7位,都得新容喂。为节省时间,新容常常同时喂两位老人,这位一口,那位一口。
“我也喂!”我自告奋勇。这个中午,在我的帮助下,新容喂饭的时间大大缩短,我也颇有成就感。
护工们一天中最轻松的时间是在晚饭后,通常三三两两地聚在有电视的病房里看看电视,聊会儿天。新容有空也会去那里坐坐。
新容看护的316病房,在松堂医院属于大病房,房间朝南,窗户很大,天气好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整间屋子暖暖的。
病房里的8位老人中,最大的87岁,最小的76岁,都因瘫痪无法下地。
李群奶奶是这里惟一思维清楚的老人。她患了脑瘤,下肢瘫痪不能动,每天醒着的时候,总爱拿着报纸看。李奶奶很乐观,也很健谈。
李奶奶的枕头边总是放着一本书,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一天,我走到她身边,拿起那本书翻看。
“这书是我家老头子的学生们写的,为了纪念他。”李奶奶指给我看。
李奶奶继续说:“我们老头子人特别好,脾气也特别好。我脾气不好,他总是让着我。让一两次容易,让一辈子可不容易,你说是不是啊?”
“嗯!”我点点头。
李奶奶曾经是大机关的干部,有着丰富的社会阅历。
“我不爱和人争,争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就喜欢跑步,但比赛我不参加,总是一个人跑,这辈子我都是第一名。人死了,什么也带不走,就剩一把指甲盖了!”
挫折、阅历让李奶奶在死亡面前很坦然。
老人年纪大了,总是将一个话题、一句话反复地说,你只要安静地听着并应承着,她就会觉得很开心。
赵美珍奶奶白天总是对着墙壁坐在床边的轮椅上。新容怕她坐不稳,在老人腰际与轮椅之间绑了一根布绳。新容说,要是不让她这么坐着,晚上就不好好睡觉。
赵奶奶今年87岁,患有老年痴呆症。她总爱歪着头,一个手指头在被子上不停地抠,有时候偶尔会叫几声“妈妈”、“姐姐”。新容告诉我,那是她想女儿了。
每周六或周日,赵奶奶的女儿都会过来看她,提着很多好吃的东西。这个周六上午,赵奶奶的女儿像往常一样来看母亲。
“把老人送到这里放心吗?”我问。
“小李很细致,把我妈照顾得很好。我们现在年龄也都50多岁了。在这里人有各种毛病,随时可以诊断治疗,再也不用为出院、住院、转院发愁了。”她说。
“一个月费用大概多少?”
“一个月1200元,床位费、诊疗费和护理费都算在里面。”
这时,一直躺着不说话的赵文华奶奶突然咿呀了起来。在一旁叠尿布的新容赶忙跑了过去。
赵文华奶奶看起来是病房里病得最重的人,插着食管和尿管,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
“她想要拉大便了。”新容边对我说边揭开赵奶奶的被子,将她身体翻起。一股浓浓的骚臭味袭来。我下意识捂住鼻子,往后撤了一小步。但看看神情自若的新容,我又不好意思地很快将手放了下来。
只见她找出一只一次性手套戴在右手上,左手将老人的下体撑住,右手伸进老人的肛门,将没有拉出来的大便一点一点地往出掏。觉得差不多干净了,新容用旧的尿布把大便裹起来扔在地上,然后换上刚洗好晒干的尿布。
40多岁的罗咏雪是松堂医院的心理医生,负责老人们和护工的心理辅导。
在临终关怀医院,每天都要与死亡打交道,所以无论是这里的病人还是工作人员,心理上经常会出现状况,每到这个时候,罗医生都得想办法解决。
罗医生没有固定的办公室,每天穿梭在不同的病房,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一楼大厅,因为每天她都要在这里组织老人们玩游戏。老人们最喜欢玩的是传皮球。
这天,大家正在唱歌,一个小个子女护工神色匆匆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条布绳,脸涨得红红的。她趴在罗医生耳边说了几句话后,罗医生拔腿就走,我赶紧跟上,和她们一起走进了一楼的一间病房。
这个屋子没有窗户,光线较暗。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床上蜷缩着的瘦小身影所吸引。面色苍白憔悴的老奶奶此时已哭得没了气力,只剩呻吟,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蓝色的箱盖。旁边桌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我刚出去了一下,回来就发现她把这根绳子绕在脖子上,用劲勒,我赶紧上前给夺了下来。她抱着我不停地哭,什么东西也吃不下。”护工详细讲述着刚才发生的一幕,“老人家的侄子侄女十多天没来看她了,老人想不开。”
护工说,老人姓王,80多岁了,肺癌晚期,没有儿女,有一个70多岁的妹妹。
罗医生上前握着老人的手,安慰起来:“王奶奶,我们不哭了好不,这几天风大,您侄子又出差了,等他回来一定会过来看您的。您侄子可疼您了,真的,他给您买了最好最贵的新轮椅,我帮您看着呢,谁都没给坐。
“我这就去给您侄子打电话,您等着!”罗医生跑出病房。
老人的目光移向了站在旁边的我,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停了几秒,我把手伸向她。老人猛地抓住我的手,能感觉到她是用最大力气握着。
那一刻,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尽管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应该控制自己的眼泪,可我却怎么都控制不住。
“姑娘,都是我不好,把你惹哭了。谢谢你啊!”老人反复地说着,尽管声音很模糊,我却听得很清楚。
4月7日,周六,医院开始变得热闹起来,许多志愿者利用周末过来看望老人们,陪他们聊天。
朱院长告诉我,医院成立到现在,已经有几十万人次的志愿者来过,还有很多志愿者长年坚持。每到周末,除了亲人的探望外,老人们最大的快乐就是和志愿者们在一起。
一大早,93岁的“明星奶奶”李菊英就梳洗穿戴好坐在屋里等志愿者来了。
李奶奶是住在松堂医院里时间最长的病人。住进医院前,有医生预言她也许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可在松堂医院医护人员们的精心照料下,她奇迹般地恢复了。现在的她每天都乐呵呵的。
“李奶奶,我们来看您了。”几个中学生走了进来。
“快坐快坐,你也坐。”李奶奶一边招呼着,一边喊我也过来一起坐。
“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啊?”“汇文中学。”……
李奶奶开心地和志愿者们聊着。
“来这里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我问站着的一名男生。
“半天的陪伴,几声嘘寒问暖,还有小小的礼物,这对我们来说太微不足道了,却能给孤单的老人带来快乐和安慰,我觉得自己也很快乐。”男生说。
4月8日是我在松堂医院当义工的最后一天。值得欣慰的是,这一个星期,人们平平安安地度过了。
这一天,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来到316病房,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个照相机。
“李奶奶,我给您照张像吧,您躺好了!”我说。
“我不上相的。我给你说,因为我长得白,眉毛又很淡,闪光灯一闪,照出来就像鬼一样,不好看。”说着,李奶奶咯咯地笑起来。
“怎么会呢,您一定好看的。”
我给每位老人拍了照,这些影像对我而言弥足珍贵。
像每次离开一样,这天下午,当我走出病房时,李奶奶照旧挥挥手,新容依然忙碌着。没有正式的告别,因为我想我还会再来,作为一名真正的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