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描述了中关村1980年到2006年的历史进程。作者花费三年时间,采访了三百多个人物。这些人物中,有在中关村捞得身家亿万的企业家、世界500强的超级大鳄,也有出师未捷的悲剧英雄和欺世盗名的无耻宵小。
《中国的新革命》系著名作家凌志军的最新作品,经授权本报即日起在上海地区独家连载,以飨读者。
“你也要告诉我们一个中国崛起的故事吗?”在北京城中心一个写字楼的午餐厅里,玛萨·艾梅霞(MarthaAvery)这样问我。她是个美国人,一个作家和翻译家,也是我过去的一本书的英文版译者。她对世界富有责任感,对中国充满好奇。但是也像全世界一样,她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打量这个国家,所以才会有此一问:“你能否告诉我们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正在努力。”我回答,“但我必须用我自己的方式。”虽然我将着眼于整个国家的大历史,但是在描述这个历史进程的时候,我的重点仍将是具体而微的人物和故事,我将由内部而不是由外部来观察。这一回我选择的样本是中关村。就历史来说,中关村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缩影。它的迄今为止的历史告诉我们,这个国家之所以能够改变世界,是因为它改变了自己。一、1983年1月25日的早晨白颐路被一种神经质的紧张气氛笼罩着。几乎人人都能看出,总有一些事情要发生了。
紧张气氛来自那个闻名遐迩的大院子。用今天的京城地图来比照,这是靠近四环北路的一片土地,高楼林立,巨大的玻璃幕墙构成一幅幅夸张的几何图形,在蓝天的衬托下散发出眩目的光芒。而在当时,这里还是一片灰色建筑,被农田分割包围。它在行政上隶属于中国科学院,包括计算所、物理所、数学所和电子所。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它一直都是国家的某种象征,神圣,宁静,单调,犹如一潭深水。而现在,也即1982年冬,竟由于两个人的冲突,荡起层层涟漪。
陈春先和他的上级管惟炎,成为这场冲突的两个极端的代表。前者是个理论物理学方面卓有成就的科学家,可惜他的热情已经背离既定道路。当时他正在倾心尽力地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公司,自诩为“科技游击队”。作为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所长,管惟炎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这个同行和下属,这种情绪在过去两年渐渐积累,直到开始怀疑陈春先的人品。他先是指控陈在牟取金钱方面的私利,乃至玷污神圣的科学殿堂,接着又要求审查陈的公司账目。审查行动在1982年3月开始,到年终还是没有一点停下来的迹象。
在这个命运攸关的冬天,关于陈春先和他的公司,白颐路上谣言纷纷。这些谣言每句话都是一项严重指控,在当时也并非没有一点根据,可是按照今天的条律和实情,却又是荒诞不经和可笑的。有的谣言说,这个人正在收买中国科学院的研究人员,其基本方法就是恣意发放“红包”,数额超过国家工资,又全部隐匿不报。有的谣言说,这个人把国家科研经费窃为私有。还有人声称,已经看到一份非法获取收入者的名单,牵涉至少20个科学家和大学教师。攻击的矛头无一例外地指向陈春先和他的两个合伙者,纪世瀛和崔文栋。
1983年元旦前后的几个星期,这三人躲在物理研究所院内那间蓝色的木板小屋里,神情紧张,坐立不安。“科技游击队的指挥部搁浅了”,纪世瀛在后来撰写的一篇回忆录中说,“蓝色板房坠入紧张而窒息的气氛之中……”
陈春先尽管神情沮丧,仍然坚定不移,期待他的时辰很快到来。他一直在公开和私下的场合对抗管惟炎所长代表的力量,可惜无法稳定自己的队伍。公司员工不是大学教师就是科学院的研究员,只在8小时之外投入进来,所以被叫做“星期日工程师”。对他们来说,职业的稳定是天经地义,辞职跳槽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他们在所长的压力下很容易地被瓦解了。现在,陈春先面前只剩下纪世瀛和崔文栋。三人相顾无言,彼此心照,谁都不知道怎样超越那个无形屏障。根据纪世瀛后来的回忆,当时场面“冷清得怕人”。最后还是陈春先打破沉默:“我说要干下去,你们俩也说要干下去。我们态度一坚决,就会有第四人、第五人。”
不幸的是,这个冬天陈春先期待的“第四人”始终没来。如果有人再次走进蓝色小屋,那也是偷偷来告别的。保存至今的公司档案中有一些文件,表明员工们纷纷退还津贴。这些钱原本只是他们辛勤工作的报酬,其数额为每人每月30元。
1983年1月25日是个星期二。破晓时分,物理所大院的西北角上忽然一片喧哗。声音涌进88号楼,穿过狭窄漫长的走廊,不出所料,是朝着纪世瀛家来的。他听到人声、掌声、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当即“吓了一跳”,而他的妻子则是“心里一紧”。这两年让这夫妻俩心惊肉跳的事情太多了,“天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真的是警察来了!”
慌张中的纪世瀛听清了几句话:“快打开收音机,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电台里说,你们是对的。”“这下子你们翻身了!”
他夺门而出,回到两个风雨同舟的伙伴中间。三人相拥一处,眼里挂着泪,就像噩梦醒来,互相询问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是真的!大家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彼此祝贺,看着同事们围拢过来,时而拱手,时而大笑,脚下踏着有力的节奏,齐声高喊“解放了!解放了!”
情势急转直下。陈春先,这个圆脸、小眼、面相柔和、没有棱角的南方人,这个在童年时代挨过饿的穷光蛋,这个赴莫斯科大学专攻核物理的留学生,这个衣衫不整、扣子常常扣错的邋遢鬼,这个为国家原子物理科学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这个对抗上级因而被冷落的倒楣蛋,这个挂着研究员头衔却在捣腾小买卖的不务正业者,这个已有30年党龄却挥舞着金钱引诱科学家红杏出墙的叛逆者,就从这时起,成了中关村的英雄。
然而当时没人想到他会成为英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不过感到阳光回到心里,阴云一扫而光。陈春先回到家里,已是深夜,虽然很累,但很快活,心中唯有一个悬念挥之不去,彻夜不眠:“难道真是什么有来头的人说话了?”
这个早晨发生的事情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是我们将要讲述的这个故事的起点。在后来那些回顾历史的人们中间,陈春先常常被说成是“中关村第一人”。他的那个根本不像公司的公司一共存在5年,在技术方面乏善可陈,在管理方面一塌糊涂,但是在中关村迄今为止的历史上,它的确产生了一种颠覆性的力量,虽然是缓慢地扩展着它的影响,但其性质和强烈程度都是前所未有。它把科技人员送到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境地,让他们的热情和智慧在金钱、物欲和普通人的需求中得到满足,就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说的,是“一条新路”。
成为“第一人”的这个人,那年48岁。这个在中国科学院的一潭死水般的院子里扔进一块石头的人,肯定是个见异思迁的天才。表面看来,当时的情况似乎是,一个技术人员怀才不遇而又不甘寂寞,所以背叛自己的上级和曾经信守的道路,自行其是。但实际问题是,这个社会蕴藏着一种不满足于现状的冲动。(1)作者:凌志军 新华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