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描述了中关村1980年到2006年的历史进程。作者花费三年时间,采访了三百多个人物。这些人物中,有在中关村捞得身家亿万的企业家、世界500强的超级大鳄,也有出师未捷的悲剧英雄和欺世盗名的无耻宵小。
二、破茧而出的人
陈春先开创的历史,始于1980年10月25日。这一天,他创办了一个别出心裁的组织———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很难说它是一个企业,因为它在当时既无工商注册,也无法人代表,甚至连他的上级也被蒙在鼓里。纪世瀛说它是“偷偷成立的”,这并非故作神秘。因为当时他们如果报告上级,可以肯定不会获得批准。创业的动议最初只在三人之间商讨,性质类似于密谋。其中最富戏剧性的情节,是整件事情完全在中关村88号楼酝酿而成。
这座建筑因为住着众多成就非凡的科学家而在当日中国享有盛名,其中包括陈景润、杨乐和张广厚。纪世瀛一家人住在一层最东头的房间,门牌“103”。那是一个以“振兴中华”号令全国的年代。记者们频繁出入此楼,把这群科学家弄到报纸电台电视台上去张扬,当作为国奉献的榜样。他们居然没有发现,这楼房里正在进行一项对抗国家体制的计划。
密谋者的队伍渐渐扩大,到1980年秋天已有10人。为首者陈春先是物理所一室主任,中国科学院里最年轻的研究员,他还是中国有机半导体和原子能受控热核聚变研究领域的领先人物。此外还有纪世瀛,自诩为“严济慈的关门弟子”,如果这话有些夸张,那么他的“第一批参加原子弹设计的大学生中的一个”,以及“中国科学院里最年轻的工程师”,则是真的。那年他38岁,喜欢张扬,花样百出,夸夸其谈,而且还将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偏执和疾恶如仇。有崔文栋,他是物理所高压电气技师;有曹永仙,力学研究所工程师;有陈首,电工研究所研究员;吴德顺,电子研究所工程师;罗承沐,清华大学讲师;刘春城,物理研究所技师;潘英,物理所会计;还有汪诗金,他是北京等离子体协会秘书长,也是这支队伍中唯一不属于中国科学院的人。
这天晚上,10个人相聚在物理所,宣告成立“服务部”。
因为是个周末,院子里空无一人,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鲜花,没有贺词,没有鞭炮齐鸣,甚至连个公司的牌子也没有。
他们经过办公楼,再绕到核聚变实验楼的东北角上。这里有个小屋子,木板结构,铁门,原本是个堆放废旧实验物资的库房,现在经过一番打扫,就成了“服务部”的第一个办公地点。
根据学者们后来的考证,这是中关村第一个民营科技企业。当时的一切都像是美国硅谷学生创业故事的翻版:几个文化人,举债500元,还有一间旧仓库。仓库的窗户挂着一块蔚蓝色的塑料布,权作窗帘。从外面看去分外显眼,所以被他们叫做“蓝色小屋”。
多年以后,“服务部”早已不复存在,陈春先已不在人世,“蓝色小屋”也在中关村的大规模拆建中被夷为平地,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只有纪世瀛仍旧对它一往情深。就在小屋将被拆除的那一时刻,他跑去为它留下照片。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991年2月5日。“没想到它会成为历史”,他逢人就说。遇到喜欢听他说话的人,他就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个“历史”。
所谓“中关村第一个民营科技企业”,其实也是中国第一家民营科技企业。多年以后中关村声誉鹊起,每年一度在白颐路举行盛大“庆典”,成为惯例。在那些情绪激昂、如痴如狂的日子里,我们在这里看到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他们是来自全国的官员、学生、工程师、经销商、消费者和媒体记者。大街小巷彩旗招展,巨大的条幅横跨在马路上方,上面写的是,“中关村———伴您进入信息时代”。因此中关村不仅被描绘成一个电脑乐园,而且还是一个把整个国家引向新世界的开拓者。陈春先的别出心裁是中国历史的合乎逻辑的延伸,这一点暗示对中关村不是没有影响的。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从1978年冬天到1980年冬天,真是天翻地覆。当他们希望每周“七天七夜搞科研”的时候,邓小平为他们申辩道:“为什么不可以?”今天的年轻人听了这些话,难免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他们会说:“这不是废话嘛!用得着说吗?”不过,他们的父辈在当日可是一点也没有笑,很多人甚至还当场哭起来。为了这些根本用不着说的道理,
这些人付出了多少代价啊!所以,邓小平的一番话他们听了激动不已,掌声雷动。
被精神和物质双重束缚的亿万人民里,必须有一个人破茧而出。但是,在1980年的冬天破茧而出的人,之所以是陈春先而不是别人,自有其特别的理由。从大历史的立场来观察,陈春先只不过是秉承中关村的自由主义传统。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他所依据的新思想并不属于他的创造,但他却是第一个试图在中国把这些思想变成现实的人。
像那个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他的精神带着时代烙印。但是除了历史之外,陈春先50年代早期到苏联莫斯科大学学习核物理。1958年毕业后回国,进入中国科学院物理所,成为中国原子能技术队伍中的一员。鉴于工作出色,他被科学院从助理研究员直接提拔为研究员,这是一项罕有的殊荣,和他一同被提拔的还有当时最著名的数学家陈景润。他因为自己的晋升感到安慰,另一方面却由于更大的雄心无法实现而感到沮丧。他的核聚变试验项目因为国家财力不济半途而废,前程渺茫。这是那时中国大多数科学家面临的局面。
科学院里的那些同事不是太老实,就是没运气,没有在自己的激情尚未泯灭之时注意到世界的变化。而陈春先的幸运在于,他成为当时有机会观察西方的少数中国人中的一个。
1979年陈春先访问美国。他穿了一身特意为这次访问购置的西服,越过浩瀚的太平洋,进入这个在中国人眼中荒淫腐朽的国度。这是他在一年中第二次访问美国,身份是民间访问者。当时他不可能知道,这是一趟改变自己毕生命运的旅行。他有机会访问波士顿附近的“128号公路”,还有加利福尼亚的“硅谷”。
这位中国科学家从美国的东海岸跑到西海岸,从一个城市跑到另外一个城市,根据他的好友王缉志的回忆,他“交了很多朋友”。他眼界大开,看来美国人不是在向中国人展示他们的技术,而是要使中国人了解他们的“把技术迅速变成产品线”的能力。陈春先后来回忆说,他在“128号公路”很自然地联想到北京的二环路。公路两侧的几百家高技术小工厂让他震撼。那里的科学家对他谈了许多动人的技术创业史,包括住在波士顿郊区的王安。后者是当时世界计算机领域里公认的成功企业家。陈甚至有机会走进其中的一家专做超导磁体的小公司,去验证他听到的故事,结果惊讶地发现,公司负责人汤姆克原是波士顿大学的物理学教授。“我们有技术有想法,另外一些人有钱,”昔日的教授而今天的经理对他说,“二者结合起来,就可以创造先进产品。”
这成为他的美国之行的一个高潮,但是还有更大高潮在后面。在硅谷,他完全被那些由教授和学生创办的小公司给迷住了。(2) 作者:凌志军新华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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