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0岁弟7岁,随爹娘移民湖区大垸3年,洞庭湖迎来了百年不遇的洪峰,大人们丢下大片大片瓜地里即将成熟的西瓜香瓜、等待采籽的油菜,不分日夜抗洪抢险。土地里穿梭的就是老鼠、鸟雀、黄鼠狼,还有提早散暑假的孩子们,据说今年水位太高,堤坝不倒,垸内也要蓄洪,这一地的瓜迟早被淹没,没人介意我们砸开一个个足球大小的西瓜,挖出刚露粉红色的半熟瓜瓤尝一口就扔掉。
夜晚,大人们吃完晚饭提着马灯去堤上人字棚里睡觉,人们担心半夜决堤,在大堤上搭起蜿蜒20余里的简棚。孩子们听惊涛拍岸在新鲜环境里怎么也睡不着,偷偷溜出来在月光下做抓强盗、牵羊买羊的游戏。半夜偶尔还会有人吆喝:大堤倒了!顿时,风声、浪声、人喊猪叫,洪水似乎滚滚而下了!一阵忙乱后,到处是跑丢的鞋子、打碎的热水瓶,零乱的家什,禽畜趁乱出窝做了野鸭野鸡野猪。天大亮时,才明白是哪位青皮后生的恶作剧。这时,孩子们会笑嘻嘻聚在一起没心没肺说:涨大水真好玩啊!
水又涨了,随时有倒堤危险,孩子们被禁止离开大堤玩耍,我因坐在滚烫的石头上玩打籽游戏生了满屁股的疮,弟弟去湖边玩水差一点被浪卷走,后来又走跳板去运沙船上玩耍时掉入洪水中,一位挑沙姑娘急中生智伸扁担过去救了弟弟。娘听到消息跑来拎起我就揍,等我满屁股青红紫绿了,才想起要问救命恩人姓名,船早已开走了,只知道那运沙船来自内夹河。
爹娘决定让我和弟弟借住伯伯家“躲大水”,清早就让我们搭拖拉机回了60里外的老家。
我很不喜欢伯伯冷冷的样子,弟弟更是怯生生想回家。幸好伯母温柔地叫我们妹坨、小小伙子,五个堂兄妹虽不搭理我们,也不欺负我们。
伯伯家后园有片很好的竹林,牙签大小的蜻蜓飞来飞去,我们守着蜘蛛网救那些不幸触网的小蜻蜓。我身上的疮流脓了结痂了,下拖拉机没站稳摔伤的双膝也结了暗红色血痂。它们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将伴我一生。
捡到青瓦片做锅,我们用青草黄泥做咪咪饭,弟弟说:我想回家吃娘做的饭。
我说:水退了就回家。
弟弟说:还是不要涨大水好。
离开家一天,我们终于认为:涨大水不是好玩的事。
早餐,伯母喝了很多蔬菜汤到县城卖血去了,我和伯伯父子去江边抢收水稻,老家地势高,房屋淹不了,但临江含浆不久的一亩稻子浸在尺多深的水中,我和堂兄割倒伏在水里、泥浆中的稻谷,伯伯把稻子打捆挑回禾坪晾晒。在水里浸泡半天,疮口痛麻木了,中午站上田埂看到发白的疮口上叮着条肥水蛭,扯得两寸长也不掉下来,直到堂兄用烟头烫它,它才松了吸盘滚进水里。我长大后成为一名医生,虽知水蛭药用价值,但童年的余悸一直影响我不敢在处方上写下水蛭两字。
烈日当顶时,人们午休,等日头毒辣劲过后再出去干活。我和弟弟呆在屋檐下竹阴里歇凉,伯伯一家也到偏屋过道享受穿堂风的阴凉,隐约听到伯母卖血后带回一个西瓜尝鲜,伯伯交代堂兄们:西瓜籽别乱吐,西瓜皮扔洗脸盆里,吃完端去喂猪,别让那两个人看见。
弟弟听到后几乎要哭,我说:不稀罕他家的,西瓜,我们家大片大片的,好多好多!
六月炎天,却是前所未有的寒冷,以致两个孩子要靠紧才不致颤栗。我们想念洞庭湖畔被洪水威胁的家乡,肥沃的土地上有圆滚滚的西瓜、黄灿灿的香瓜,红得发紫的葡萄每年都会吸引大群鸟来大餐,它们吃葡萄去皮吐籽,还多嘴多舌从早到晚争吵不休,娘从不准我们赶跑鸟儿,娘说:土里长出的作物,天爷爷给的收成,由生灵们吃去。
我们想回家,那个家即使随时有可能被洪水淹没,我们也要回去。
伯伯并没有太多挽留,我们走在乡村公路上,很快陷入怎么走回家的恐慌中。娘说过:做人不做小人,走路要走大路。走大路不会遇到野物。所以我们一直顺大路朝北方走,还遇到了愿意搭载我们的拖拉机,黄昏到家时,看到洪峰已经过去,堤上人字棚稀少了许多,爹娘正往堤下搬家什,他们吃惊地问:怎么回了?
弟弟说:想吃西瓜。
娘说:现在回来只有大水吃,没有西瓜吃。
我们说:吃大水也要回。
就是这个后来有朋友形容一斗车可以铲干净的贫穷家,洪水轻轻一口就可以吞没,我们因为回到了她的怀抱,懵懂而灿烂地笑,地坪前盛开如雪的牛膝花也含笑芬芳浮动,一岁大的黄狗更是跑前跑后,兴奋表功:家里没人的日子是它守住一群鸡鸭,没让它们走失一只也没让黄鼠狼叼走一只。我的猫咪咪叫着,围着我们转来转去,涨水把湖外的老鼠都赶进垸内,它捕了很多老鼠,吃不完的堆放在屋檐下,五堆,爹用土簸箕挑了三担才清理干净。
一周后,我脸肿了,脚也肿了,穿不进凉鞋,急性肾炎。
娘带我去堤上卫生院打针,我没有一点惹上疾病的痛苦,欣欣然看着水终于退了,护堤柳树露出绿枝桠,虽然枝桠上还裹着黄泥浆,但是,看到它,防汛的号角就暂时歇了,离家外出“躲大水”的孩子们就该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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