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是很古老了。
一条条小巷纵横交错,将西斜的软软阳光全挡在青砖高墙外,让人走在这深巷里恍惚撞上了历史角落的蛛网。而墙上时不时还有一块砖头突兀醒目,那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砖刻让你闻到一缕悠远的青苔气息。
走着走着,突然又会脚下一顿,仰起头来,一株躯干庞大枝桠苍劲的老树巍然站在路边,一问导游,竟是千年古树。导游还说,千年古树共有七株,像北斗星一样分布在大院里呢。古树下还有古道,青石镶成,宽约四尺,蜿蜒如带,牵你缓步而行中,就隐约有马蹄声从导游的讲述中传来。原来这是明代遗留下来的驿道,从京城直通云南。本来还有一条唐代驿道,已经让风雨彻底湮没痕迹了。
比古驿道更古老的,则是一口古井,就嵌在青石路边。圆形井口用石栏围护,那石栏的内侧密密麻麻挤着井绳磨勒出的槽,数一下,竟有36道。古井古自何朝何代已经没人说得清楚,但你只要看着这道道深槽心里全是惊叹了,足有10厘米深的石槽,得多少井绳才能磨勒出来?带着惊叹再探头望向井下,昏暗的井里飘着缕缕湿气,幽深处似有水光在闪,那是遥远的岁月藏在井底,只浮出点点碎片吧。
我实在要感叹了,要不是有鸡鸣犬吠,要不是一家家敞着院门的农户里有人活动,我真以为走进一幅古人画的淡墨画里。而即便有现实生活在这画上添着色彩,也因为缘自传统的质朴和恬淡,让整个大院依然端凝而清丽,让我这来自喧嚣城市的人也始终满眼柔和,满心宁静。
这潘家大院的历史,据说能一直牵到北宋大臣潘美,即演义中的潘仁美。潘美其实是忠臣,只因一场大战中的指挥失当,导致英雄杨业之死,遂遭皇上贬谪,累及子孙。而其第三子潘惟道之子潘贞周公,则在遭贬后携家人从山东迁来这里。演义《杨家将》将潘仁美描成白脸后,潘家后人心里就压上了石头。大院里的潘氏祠堂,那戏台上演傩戏、打花棍、唱敬酒歌,就是不让《杨家将》上台。不过也有研史者的不同观点,说这潘家大院其实跟潘美没有关系,应该是唐末五代时期溆州蛮首领潘全盛的后裔。
不管潘氏是谁的后人吧,这大院的深沉厚重是公认的,何况院里的确出过名人。乾隆皇帝的启蒙老师潘仕权就诞生在这院里。那潘博士面对年幼乾隆的厌学拒课,打破师授僵规,以音乐引其兴趣,渐开授学之门;而潘仕权的婶娘李氏也为后人景仰,她青年丧夫,独自抚幼侍老,当公公病危,郎中要用人乳施救时,她毅然解怀献出乳汁,救了公公。这李氏小院门前至今立着石牌坊,上有“节孝牌”三个大字。
我格外崇敬以人为本不囿厉条的人,便细细参观了李氏小院。小院如大院里所有农家一样清爽洁净,木板壁还留有“破私立公”的凿刻标语,可见当年汹涌的政治浪潮也冲到了这里。幸好没能冲倒门外的节孝牌也没能冲倒这小院的老房子。老房子又迎来新人了,堂屋门框上贴着新婚喜联,新房就在左厢房里,设计别出心裁:不大的空间被一道半圆拱门隔成两半,外面是瓷砖地板小客厅,摆了包革沙发,里面是席梦思,搁着踏花被。我饶有兴味,像看到充满诱惑的现代物质生活藏在古朴淳厚的角落里探头探脑。
接着就有深思了,离繁华的怀化市仅有15公里的潕水河边,这座古朴淳厚的潘家大院为何能保存得如此完好?我一时找不出答案,导游也说不出答案。而当我走到大院外,看到靠河的砖墙上有一道离地足有丈余高的水文线,旁边字牌说明那是嘉庆六年发大水后留下的,我久久呆立了,心里只有震颤了。矗立河岸边的潘家大院都被淹进这么深的水里,那该是多么肆虐的一场洪水!
夕阳下的潘家大院,在我眯缝的目光下成为一座坚固的堡垒,它在坚守着中国传统文化中拙实明净的审美信条。尽管有凶猛的洪水扑来,有狂烈的政治运动冲刷,当然也有贤士打破僵框的开放,有孝女破除陋俗的勇气,亦有今人追求现代物质享受的聪敏,甚至还有古井边村妇争相为游客提供打水的桶而收取五角钱的市场意识,但它始终坚守着最本质的核,这坚守的力量的确是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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