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我的天(图)

　　无论多么艰难的处境，她，始终有一颗淡定而充满希望的心，始终有着平和而直面人生的勇气，处变不惊、忍辱负重，只手擎起了我们头上的一片天。

余宁山 图

　　倾诉：江华

　　性别：女

　　年龄：61岁

　　时间：2007年4月

　　地点：长沙晚报

　　整理：申芙蓉

　　每当我回味自己的过往，一种温暖而幸福的感觉便弥漫了我的全身心。这种幸福温暖的感觉绝不是来自生活的富足优裕，恰恰相反，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生活是困苦的、艰辛的，然而却绝不乏乐趣，不乏温暖和幸福，这是因为有我的母亲。

　　输血单上写着母亲的名字

　　解放初期，父亲任金矿公司经理，后调任省工业厅干部，三年后因脑溢血去世。那一年，我刚满十岁，最小的妹妹才两岁。从那时起，我发现母亲的眼眶常常是浮肿的，平素就不太爱讲话的她更加沉默寡言。可是我又实在是少不更事：为了“六一”儿童节将来临，我找母亲要做一件新的白衬衫，哭了又吵，吵了又哭。直至有一天放学回家，忽然听到隔壁的王奶奶在厨房里对母亲说：“你一个女人家，无帮无靠，怎么养得了四个这么小的孩子？你就送掉两个吧！你才30来岁，也要为以后打算打算哪！”我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一字一句，沉重而坚定的说话声：“不，王奶奶，我生的孩子，我就……要把他们养大……”

　　这一天，我真的长大了。

　　母亲是一个极为聪明能干的人，她用很少的收入，尽量妥善地安排好全家人的生活。从我们家到母亲工作的蛋粉厂有十多里路，母亲舍不得花那一趟4分钱的汽车票钱，早出晚归，每天都步行上下班。她还要利用路上的几十分钟时间，边走边织毛线或纳袜底，在这条路上她给我们织出了让别人兴叹的漂亮毛衣。

　　上个世纪60年代初国民经济困难时期，我的一些同学辍学去做工了，甚至还有个别女同学过早地去嫁人了，母亲却坚定不移地让我们去读书，并对我们的成绩要求很严。每到晚上她必定要督促我们学习，拿着针线陪坐在一旁，待我们睡下后她再做其他家务事直到深夜。冬天的晚上，学习之余，我们围坐在火炉旁听母亲给我们讲她童年的故事：“我小时候，女孩子是不准读书的。也是这样的晚上，大舅在灯下大声地读，我坐在一边打鞋底，听着听着，我也能把他读的书都背出来了。”我们都笑了。我笑着，眼泪却盈满了眼眶。

　　我读高一那年，有一天母亲比平常早一些回到家里，带回来一些猪肉和白糖，说是单位发给职工的。那天她脸色苍白，说话没有力气，却煮了一大碗红烧肉，让我们几个小馋鬼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那一晚，母亲睡得比平常早，我们呢，睡得比平常更舒坦。过了大约一个多月，有一天我偶然在箱子里翻到一张《输血通知单》，上面写着母亲的名字。我仔细回想，通知上的日期正是母亲拿猪肉和白糖回来的那一天！

　　母亲像将军指挥我们重建家园

　　父亲去世前在省城买了几间房屋居住，这是已有300年历史的木质公馆楼。父亲去世第二年，四月里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随着一声巨响屋顶塌了。我们五口人挤在不到10平方米的四面透风的木板房里，一住就是半年。我们傍着破楼风火墙支起锅灶，打着伞炒菜做饭。母亲仍然没有诉苦，没有叹息，更没有眼泪，她四处奔走，最后得到房产公司的帮助先予维修，所欠300余元贷款，以后每月从母亲仅有的28元工资中扣还10元，共还了将近三年。

　　真正的痛苦接踵而至。当房子修好我们搬进去住了没多久，街道上通知母亲，我们必须搬走，他们决定以我家这处当大街的房子作机械厂的烘炉车间。于是有一天，来了好多人，强行把我家的破破烂烂搬到了一间破旧的平房里，在一片菜土中间。

　　三年过去，在这片菜土中间，我们四姊妹像草一样地长大了，而那个热闹一时的烘炉车间也随着席卷中国大陆的那股“共产风”一道销声匿迹。一天，母亲对我们说：“走，我们去收拾房子！”她领着我们来到老家，只见房子已成了一个空框架，原有的木板壁、楼板、地板都被撬掉，楼梯也不见了，断裂的电线四处散乱地挂着，地上到处是炉渣砖块。我们个个劲头十足地干起来，把炉渣耙平，借了别人的板车到郊外拉回黄泥粘土，铺在地上用砖头把它们捶紧。我凭着物理课刚学的那点儿电工知识把电线整好，把电灯安上。我们足足干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一天，我们喜气洋洋地搬回了自己的家。而这时房子还没有墙壁门窗，只是用些木板草席遮挡着。后来我们又花了无数的课余时间到处去捡断砖，到河里去挑沙，到建筑工地去讨要水泥石灰渣，直至把四壁立起。母亲没有多言，脸上洋溢着勇气和自信，始终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带领她的孩子、她的士兵，重建了家园。

　　五十年的漫漫长夜她默默承受

　　母亲是益阳桃花江人，容貌姣好，就像碧天万顷中悬挂的一轮明月，丰盈皎洁，光彩照人。即使已入中年，她依然显得那么年轻，有一种自信而庄重的美。父亲去世后，母亲曾被安排在工厂工作，能干而聪明的她几乎年年是先进工作者；母亲心地善良，一贯扶危济困，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仍然面无难色毫不犹豫地招待来省城求医治病或路过的亲朋。

　　母亲的优秀，引来了许多追求者，只是母亲从来不事张扬，我们懵懵懂懂不去留意而已。我记得有一位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叔叔，经常来找母亲。他不大理睬我们小孩子，只是很热情地跟母亲说些什么，母亲总是摇头，说“我不去”、“我没有空”。到后来，看到他来，母亲干脆躲进房里不见他。

　　还有一位北方籍的干部，住在附近的省人事局招待所。他的年龄大概比母亲大一些，几乎天天来我家，陪母亲说话，用好听的北方口音讲很有趣的故事。母亲微笑着，不说什么，手里不停地做着她的活计，任由其来去。这位叔叔待我们姊妹比较好，带给我们糖果糕点和很稀罕的厅装炼乳、奶粉。可是这仍然收买不了我们这群不懂事的小狼崽子，我们从来不叫他一声“叔叔”，还时不时地搞点小花样恶作剧。后来，那个叔叔也走了，以后很少再来。再后来听说他调到某局当领导，结婚成家了。

　　50年的漫漫长途，多少个酷热寒冷的白天和孤独难熬的黑夜，我的母亲，您是怎样走过来的？您有过什么样的心思，什么样的情愫？这些今天看来很清楚明晰的事，当时我们却一点都不明白，也从来没有去想过。

　　为了带孙子母亲争做长晚班

　　母亲从40多岁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操劳和奉献，那就是为先后来到的六个外孙、孙子服务。退休前两年，她为了白天带孙子，在厂里争取做长晚班，每天半夜一点多回来睡几个小时，早上六点又起来，做饭、带孙子，大多数家务事仍是她一个人做。

　　我的女儿为了上学路近，中学六年由外婆照顾，同外婆睡一床。我的小妹有一个先天脑瘫的儿子，除了听力以外，其他都不行，没智力，看不见，说不好，不能走，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母亲从他出生起就一直照料陪伴他，至今已有整整20年。母亲每天要为他喂水喂饭，接屎接尿，擦身换衣，每天早晨还把他的嘴掰开给他刷牙，令他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从无秽气褥疮。病残儿从一寸长的脚板长成了躺在床上的五尺大汉，母亲已翻不动他沉重的身躯，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他。

　　母亲现已81岁高龄，四世同堂。读中学一直同她睡的那个大外孙女，已成为北京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其他孙辈也都各有所成。说起这些，母亲脸上的笑靥真的胜过盛开的牡丹。

　　不久前母亲偶感风寒，经我们再三动员才肯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出院后，我把她接回家中好好疗养。我常常陪母亲闲谈、散步、逛超市、游公园，仿佛亲密的姊妹和忘年的朋友，这时我往往会忘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烦恼，心境异常的安宁和满足。

　　这一次，母亲算是破天荒最安心地在我这里住了40多天，听说小妹家请的保姆不行，她立即收拾衣物要回去。妹夫开车来接她，她和我道别时说：“我不能在这里多陪你些日子了。你一个人在家，要多注意保重身体，要给自己多做点好菜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