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4月底,火车又一次提速,D字头动力车组始发。友人向我打探去沈阳的路径,说提速以后,从北京4个小时便可到达。我却阻止说,不,不要去。若去,就选择冬天。十冬腊月,火车喷吐着白烟儿,一路呼啸,出了山海关,但见雪野茫茫,一望无尽的东北大平原,端的是养眼!车甫一停稳靠站,左脚迈出车门,“呼——”,一股凛冽的寒风,兜头便至,打得人浑身一哆嗦,刹那间衣袖裤脚都被打穿。
这就是沈阳,你出关之后的第一口烈酒。狂放,野性。然而,一旦你压得住它,又无比驯顺,醇厚。这个东经122度、北纬41度的北温带边城,几乎有半年时间都包裹在漫漫冬季里。春天只是冬天呼出的一口清气,夏秋是它从一个冬天奔赴另一个冬天之间的短暂休歇,几乎豪无特色。被南国溽热和京城暖冬给折磨得一筹莫展的人们,却可以在沈阳寒冷的冰雪中去紧紧筋骨,带回一身神清气爽的北国阳光。
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城。城郭之中到处布满蛮横和雄性荷尔蒙气息,即使是在冰封的冬季那种气味也一样醇厚,酣酽,浓得化不开。凛凛朔风中,袖着手,低着头,将脸深深埋进大衣领子内,哈气成霜地沿着雪松排列的方向,避开热气腾腾的白肉血肠、李连贵熏肉大饼、老边饺子、老龙口包谷烧的熏香迷障,一抬头,眼前蓦地腾起红墙绿瓦、金色琉璃镶嵌成的华美宫阙!那就是沈阳故宫,一个王朝留下的背影。它记录着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女真人长风猎猎铁骑嗒嗒的骁勇,也留有摄政王多尔衮和孝庄皇后辅佐少年天子匡扶社稷的机谋。这个采撷了长安、洛阳、开封、金陵几朝汉家宫阙之长的清朝皇家宫殿,满蒙汉建筑风格交杂,几乎是北京故宫的缩微景观和美丽倒影。比之北京故宫的君临天下磅礴气势,它秀气典雅,格局上虽有几分局促,内里却处处透着狂妄和野心勃勃。
出了故宫,不远处,大概也就两站地远近,耸立着一座古罗马廊柱盘绕的巍峨西洋建筑大青楼,周围环绕点点北欧风格红楼群与清王府式样的三进深四合院。这就是另一对著名父子张作霖和张学良的故居——张氏帅府。红彤彤雕梁画栋的四合院里,老帅两次奉直战争的硝烟似犹在,皇姑屯铁路的爆炸声依稀传来;西洋风格的大小青砖楼,仿佛记录下了少帅东北易帜去国离家的悲壮,举旗助蒋的豪侠,西安事变的枪声……血与火的洗礼,千古功臣,天下为公。
从故宫到故居,短短十几分钟路,皇家故宫与帅府故居,古罗马建筑风格与传统四合院建筑,古今中外,历史与现实,在这条小街上奇异地汇合。两对父子,塑造了沈阳的命运和性格:天生梦想,又土又狂,勇猛正直,忠诚豪侠,仗义疏财,粗鲁颟顸……游牧民族的剽悍与汉族移民后代的豪气交织,无所不能,无所不往,相得益彰,互为消解。
身在沈阳,心系北京。沈阳是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的最后一座关隘和要塞。新中国成立后,沈阳服从全国一盘棋,成了重工业煤炭钢铁机械制造基地,半个世纪的贡献,为全国人民做出了贡献,贡献也就意味着牺牲。如今沈阳成了德国式的鲁尔工业重镇,面临重新振兴起飞的痛苦艰难。古时所说的盛京八景:天柱排青、辉山晴雪、浑河晚渡、塔湾夕照、柳塘避暑、花泊观莲、皇寺鸣钟、万泉垂钓……早已在几十年大机器的轰鸣中不见踪迹。新的盛京景观:满族溯源地,国际秧歌节,世界园艺博览会,奥运足球分赛场……正纷纷而起。人们也知道,风景秀美的棋盘山虽是一盘诱人的残局,弄不好,也是死棋。跳出沈阳,方能满盘皆活。
沈阳老了,早已经老过两千岁;沈阳还年轻,顶多也只能算条中年的汉子,才刚知天命而已,正逢如日中天的年纪。有谁认为酒会老吗?尤其烈性的,总是老而弥坚,老而醇香。只是沈阳这杯酒,需要慢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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