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郭天力 文/图
◎引子
光棍,一个明显带调侃色彩的词汇,一种在传统社会里受冷落的边缘人群。在常人的眼中,他们的人生残缺不全,风起云涌的人世中,他们常常是悄无声息地归尘化土。谁会有心记录这个边缘人群?
4月20日,衡水市政协副主席刘家科向记者展示了一部奇特的手稿。手稿作者何二生前是山东省武城县吕洼村的光棍汉,没受过什么教育,一辈子穷困潦倒,受尽磨难,在后半生中用几十年的时间,为他们村从清朝末年以来的86个光棍每人写下一篇翔实的传记,总题为《光棍传》。
1. 《史记》,何二写书的蓝本
(上个世纪80年代初,因为工作的原因,刘家科曾多次去吕洼村调研,偶然结识了生于1901年的何二。相差近50岁,巨大的社会身份落差,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深交。刘家科去吕洼时会去找何二聊天,何二也常给城里的刘家科捎信儿,交情一直保持到何二去世。)
我(指刘家科)和何二第一次见面是在老支书家(老支书是何二的好朋友,已于去年10月去世),那是个冬夜,我们仨一起喝酒。最后一次见他,也是我们仨。何二很能喝,一仰脖就干了。酒过三巡,话也就多起来。他竟然向我打听《史记》!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做的正是《史记》。在这么偏僻的乡野间能遇到同好,连我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何二对司马迁特崇拜,说这人了不起。他说,70年代初,他曾和村子里一个叫董耜的知青大学生交流读《史记》心得。说着说着,他就开始非常流利地背诵司马迁《报任安书》(查文章名)里的句子:“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虽万被戮,传之后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老光棍背古书?这太有意思了。
原来,他的祖父是私塾先生,有一部《史记》。这书像传家宝似的由爷爷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好几册书藏在屋梁上的一个洞里。这书不仅成了老光棍的终身伴侣,也是他写《光棍传》的蓝本。
何二给我的总体印象是:善于观察,好研究人。他这个人不大合群,比较沉默。虽然表面上看大大咧咧,嘛也不在乎,其实那些有意思的事都收到他的眼里去了,他的外表和他的精神世界形成极大的反差。
2. 震撼人心的情史
我在和老支书喝酒时,老支书讲到了何二的情史。
解放战争时,40多岁的何二早已步入光棍阵营。同村有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20来岁,愣是看上了又穷又难看又老的何二,非何二不嫁。何二一辈子讲究有个“正”字,一定是他的正直打动了这个女孩子。后来何二参军去南方打仗。在一次战斗中,全排的人都死了,何二也受了重伤,昏迷了。清理战场的时候,他还没醒过来,部队以为他死了,把他的衣物什么的托人捎回了老家。那个女孩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竟“殉情”了!村里人实在不能理解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能让人爱得这么死去活来。
何二醒来,找不到部队,就回到了村子里。老支书说,村里的人见到他,都远远地躲开,还以为看到鬼了呢。何二知道姑娘为他而死,尽管后来有人给他说过媳妇,但他都没有理会。
何二曾经对我提起过这个姑娘。他不像某些光棍那样,有过或长或短的婚姻,他这一辈子是纯光棍。虽然他不会发出“曾经沧海难为水”之类的感叹,但他把这段感情放在一个很高的境界,固守着。这些情节是同样没什么文化的老支书讲给我的,不大可能是编的———他何必骗我?这些肯定是何二早年讲给老支书的,他也给我说过,但只剩下轻描淡写了。
3. 第一次见到《光棍传》
《史记》是何二惟一的文化读本,在他的眼中,或许我(指刘家科?)是大学生董耜之后惟一一个能和他进行精神对话的人吧,他把我这个比他小49岁的忘年交当成了知己。
1994年深秋的一天,我接到一个消息说,何二病重,他希望我能过去看他。晚年的何二是村子里的五保户。那会儿村子里的老光棍大概就剩他一个了,别的光棍,就算比他岁数小的也都没有活过他。光棍死了,活着的光棍给他丧事。何二眼看着身边的光棍们一个个地离他而去。至今我还这么认为,尽管陪他一起下棋、打牌九的人越来越少,但有《光棍传》可写,他肯定不会寂寞的。
我得到消息,将工作处理完后马上从衡水赶到何二住的镇医院。当时在场的还有老支书。何二从病床底下的空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包袱。打开包袱,里边是各种纸张制成的本子。何二说:“这是俺写的《光棍传》。俺这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俺反反复复想了多年,这个书只有你能懂,俺把它交给你,你不要推辞……”
我刚看到那一大堆本子时,知道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我有点不敢面对,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太神奇了!我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来接受他的这种托付。毕竟我还没有马上意识到这堆书稿的特殊价值。
稍微翻检一下,书稿的纸张五花八门,旧账本、破旧的毛边纸、小学生用过的练习本……甚至还有上坟用的烧纸。书写工具也各式各样,铅笔、毛笔、圆珠笔、蘸水笔……
一大包袱的本子,大都很脏,但每一本都装订得整整齐齐,跟这个常年剃光头的粗壮山东大汉似乎不大相配。何二写这样一个特殊书稿的艰难和坚韧,只要看到这些东西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在连作家都停止写作的年代里,这个鲁西北的光棍汉竟然开始了他的私密书写,一直写到他生命的终结。这几乎完全是自发的写作,为的绝对不是煎饼和大葱。那堆积在包袱里的歪歪斜斜的文字和符号,包含的是一个社会边缘人对人格尊严的不懈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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