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华夏之声
故事,归去来兮
——记公元二零零六年的行走香港四日
丁 天
一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最难以遗忘的名字,如花或者伊莎贝拉。
名为《七情罪》的小文在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第三届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大赛中获得小说组鼓励奖,从而赢得这场不在预期中的旧地重游。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最难以遗忘的名字,如花或者伊莎贝拉;也许经过了很多年,我们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站在时光的什么地方。”
穿越时光的奇迹是存在的。从出生的那天起,万物就开始跟所生之地建立某种联系,并且日益坚固。人与城,城与国。
我想起那个表情幽怨的女子。她从久远的年代间走来。花样的名字,在众人的环视中宛转吟唱。在现代城市错综复杂的道路间迷了路,却依然要找那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人。她被他人言语中的钢针刺痛,双眸中那么一两瞬的微微失神。
我亦想起那个穿绿色U领衫和短裤的女孩子。黑发随意地披散在瘦削的肩上。一边走路一边踢掉拖鞋。把为逃亡买的牙膏防晒霜驱蚊剂摊了一地。把狗搂在怀里的时候是满脸的心疼。盯人看的时候是满眼的幽怨和无辜然后哭泣得肆无惮忌。
我对自己说:有时候,你就是她们。
原来我们都曾经把彼此,遗失掉很久。
离开,是为了再一次地归来,这是她和她都经过的故事。
二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那些适合拍电影的地方,都有往事扑面而来的气息。
香港和上海不一样。她比上海好看——好看的意思是,真的耐看。那种没有穷尽的坡道、千回百转的弯度、旁溢斜出的招牌,赋予了这个城市由内而外的立体感。如果说上海最有味道的地方是外滩,那么香港无疑是一大片外滩,它的风情万种是故人造就的,后无来者。
生命中很多味道不是随便的言语便能说清楚。无言处回首,那是一种意蕴。所以我们需要文学,来承载那些动人心魄的瞬间;在某个截点,天涯路断,忧伤却如同列车窗外延绵不绝的景致留了下来。
住在港中大的神学楼内,从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见港中大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居然占领了一整座山头。
和来自西南交通大学的室友夜谈。我说我想起席慕容一本诗集的名字: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她说:那是她对徐志摩的化用,原句是“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缄默。缄默。那些太过美好的字句悬浮在半空,和着冷气机哗哗的声响。黑暗中,她的声音也突然深入其中: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自然规律,一定还有另一种规律存在,它掌控着所有超越人性的神性,悟性,美。
这也是我常常在思考的东西。
两个住在神学楼里的孩子,不相信宗教,却相信命运,我觉得这是神话一样的性情中事。
在陌生的环境里睡觉,会做梦。
有时候,我觉得文学是一只太过美丽的蝴蝶。它偶然地在我的梦里路过一次,然后就匆匆飞走了。她的生活在别处,我的前程在路上,而梦想总是被现实砸醒。蝴蝶飞不过沧海,冷雨一直下,冰凉冰凉。
我记起来,那首诗的名字叫,《偶然》。
三
不是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同时讲述一切。
听了一整天讲座,有风雨欲来的感觉。
那些分量很重的人。林文月很优雅,李景瑞很气势,余光中很经典,白先勇很红光满面,刘以鬯很黑色幽默。当然,还有王安忆,她脖子修长的侧脸从我坐的角度看上去很有伍尔芙的神韵。 她题词:让中国的文字开出花。
那些分量很重的话。我用蓝色的水笔把它们龙飞凤舞地记在笔记本上的过程中,觉得像是在亵渎。它们值得用最美的字迹最虔诚的态度展纸泼墨成一幅馈赠世人的文心长卷。
林文月说:真正的感性一定需要强大的理性做后盾。
李景瑞说:维护这片土壤的纯洁,是我们的责任。
余光中说:欲传真情,可以写诗;欲达其事,可以写散文。
王安忆说:在创作的过程中一直有很多双眼睛注视着我们。文字经过许多双陌生的眼睛,然后变成另一种声音。
至于我自己,直面台下满堂的人们,被追光灯笼罩着,突然惊觉自己不够格站在这里。是当着大家的面这样说的:
写作是我的本能,06年,它没有退化。感谢帮助过我的每一个人。我爱你们,一如写作,一如生活。
然后,我给出了一个转身,在那阵说不清是礼貌还是因为我的讲词凝练精彩而响亮的雷鸣掌声中想起杜拉斯的名言:
不是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同时讲述一切。
我对于写作的感情,这三句话,足够了。
四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淫雨霏霏。依然选择入城。
每个人都应该去看看九龙城寨公园。其建在九龙城贾炳达道的清朝九龙城寨旧址上,1898年租借九龙以北领土时,订明该城寨并不包括在內,在此后的近百年中,曾因该地的管治问题,发生过多次冲突。又因该地环境特殊,以致很久以来都是良莠混杂,因此成为这座城池的是非之地。这样的历经对象易做人,存活下来的必定精彩,然非坚强者不能逃过此劫。
这样想来,华夏儿女确是坚强的种族。香港这片弹丸之地从来都身处风雨飘摇的漫漫征程——他国染指,异流交汇,鸡犬不宁。可如今,也许只是在这样雨如神降的情境下,还能闻嗅到曾经的动荡气息。以中国江南园林为主题的整个公园,仿佛依然充满着大波大浪将至前才有的寂静。出此,再看雨水浸泡着的匆匆而过的人们,他们的脸遮掩在朵朵雨伞之下——可是,听听看看那冷雨,分明能窥见他们的脸上有时间的气息,就像标本,背后有着可以述说出一切的故事。这是我看到过的,人世间最美的淡墨画,大抵正如同那诗句里所绘: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黄昏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它总是有办法把所有的瑕疵掩饰起来,并且是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浓郁的暮色、暗蓝的天光与细密的雨丝下,连废墟也成为了最无可争议的舞台场景,更何况是历史的遗址。在一片偌大的城市难求的寂静中,所有的喧哗与骚动都退潮得一干二净。惟有那自由下落的雨是有生气的,料料峭峭,淋淋漓漓,淅淅沥沥,满山遍野的泥土在这雨中被加深了色泽,那些被滴穿的洞开成坑处仿佛道道错落有致排布的小门。回忆的门,总是洞开的,里面一片潮湿。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块土地是久违了,这雨,是隔了多少年年岁岁,落花流水,隔了多少千山万峰,千辛万苦。
那个女子,那种情意,那则故事,一切都像是历史的偶然倏然恍然,又好比一小段雨后阳光中的彩虹,转瞬即逝。慢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城外望过去,残墙断瓦犹如是,朱颜笑貌犹如是。雨,洒落这土地的湿漓漓的灵魂,她在喊谁?那衙门、那护城河、那古井、那围墙、那桥段、那回忆、那疏雨滴梧桐、那骤雨打荷叶、那牧童遥指杏花村,那剑门细雨渭城轻尘、那是中国当然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母亲的芳菲年华不再,女儿的飞红暖日不再——所谓,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如今,终于能够并肩走在一起,从洞开的回忆之门里看过了此城由疏离到回归的过程,在不成形的倾斜细雨中仰望着幸福的轮廓。
我记得97年的深夜,那个蜷缩在沙发一角的小女孩。她怔怔地看着电视里五星红旗的红色覆盖了米字旗的蓝色,这之后,一切都与平常别无二致,妈妈去烧洗澡水,爸爸去看报纸,而她挡不住睡意,闭上了眼睛。
一梦八九年。在这样冗长的梦里,似乎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那块覆盖香港回归倒计时牌的红绸陈列在了香港历史博物馆里,以年计时。
结束旅程坐飞机离港的时候,从我坐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夕阳的光辉洒在巨大的机翼上,凝聚成一个鲜红的圆,那是完满的形状,血脉相连。
一瞬间,我仿佛看见灼灼年华连成的胶片温柔如同夕阳一般,将我深深笼罩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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